一股无法抑制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王璟若脸色由白转青,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强行将那口逆血咽了回去,胸口却如同被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住,又像是被千斤巨石死死压住,闷痛、灼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让他窒息。他的手,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抓住轮椅的扶手,那坚硬无比的梨木在他恐怖的握力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下一刻就要被他生生捏得爆裂开来!无边的怒火,如同地狱深处喷涌出的岩浆,在他冰冷的心湖底部疯狂燃烧、奔腾,咆哮着要冲垮堤坝,焚毁一切理智与伪装!
为什么?!
他王璟若,为了这个李唐朝廷,为了他李存义的江山,出生入死,多少次在鬼门关前徘徊,身上伤痕累累,换来的,就是这般毫无底线的猜忌与彻头彻尾的背叛吗?!
难道在帝王心中,所谓的忠臣良将,所谓的袍泽之情,所谓的血海深仇,都抵不上伶人宦官的几句谗言媚语,都比不上那点可怜又可悲的权术平衡?!
一种蚀骨的寒意,比漠北最凛冽的寒风还要冰冷千百倍,从他那颗已然千疮百孔的心脏开始,如同剧毒的藤蔓般,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冻结了他的血液,凝固了他的思绪。他对李存义最后的一丝幻想,最后的一丝所谓的“君臣情分”,在这残酷而荒谬的现实面前,彻底烟消云散,化为齑粉,只留下无边无际的、如同亘古冰原般的荒凉与死寂。
“璟若!”
谢明君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丈夫那骇人的异常。她看到他那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那剧烈起伏、仿佛下一刻就要炸裂的胸膛,那眼中翻涌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痛苦、愤怒与绝望,她的心也跟着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她立刻将怀中的王曦交给旁边侍立的乳母,甚至来不及安抚被惊到的孩子,便快步冲到王璟若的轮椅前,蹲下身,用自己温热柔软的双手,紧紧握住他那双冰冷彻骨、因极度用力而青筋暴起、颤抖不止的手,同时渡了一道温暖的真气过去。
“璟若,看着我。”她的声音依旧温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如同磐石,试图稳住他那即将被风暴撕裂的灵魂,“看着我,我在这里。还有曦儿,我们都在这里。”
王璟若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空洞地落在妻子那张写满了关切与焦急的脸上。那熟悉的眉眼,那清澈眼眸中倒映出的自己的狼狈模样,还有那里面深藏的、与他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的坚决与理解,像是一道微弱却顽强的光,试图穿透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就在这时,被母亲突然交给乳母、感受到气氛变化的王曦,似乎被父亲那不同寻常的、如同受伤猛兽般压抑的气息吓到,“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声清脆而响亮,带着孩童特有的、不加任何掩饰的委屈与恐惧,在这死寂的庭院中显得格外刺耳。
这哭声,像是一道携带着生命暖意的清泉,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骤然冲入了王璟若那被无边怒火和蚀骨寒意充斥、几乎要彻底冰封的心田。他猛地一震,如同被惊醒的梦中人,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茫然与本能,转向那个小小的、正在乳母怀中挥舞着手脚、放声哭泣的孩子。
谢明君立刻从乳母手中接过哭闹的王曦,轻轻拍着他的背,低声哄着,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个沉甸甸的、代表着未来与希望的小生命,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放进王璟若那依旧僵硬冰冷的怀里。
小小的、温暖而柔软的身体入怀,带着奶香和生命最原始的、蓬勃的活力。王曦似乎感受到了父亲怀抱那熟悉的气息,又或许是母亲温柔的安抚起了作用,他那响亮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细弱的、委屈的抽噎,一双泪汪汪、如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带着孩童特有的纯真与不解,好奇地看着王璟若那布满痛苦、挣扎与近乎狰狞神情的脸。
抱着这沉甸甸的、鲜活的小生命,感受着那透过薄薄衣衫传递过来的、真实无比的温热,听着那细弱的、依赖的抽噎声,王璟若心中那滔天的、几乎要毁灭一切的怒火与那蚀骨的、令人绝望的寒意,奇迹般地开始缓缓平息、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厚重、如同大地般承载一切的责任感,一种源自血脉、源自“父亲”这个身份的温柔与守护之心。
他不能倒下。
他不能因为一个昏聩的君主和一个卑劣的仇人,就失去所有的理智,放弃所有的坚持,辜负所有依旧相信他、追随他的人。
他还有明君,这个与他相濡以沫、不离不弃的妻子;他还有曦儿,这个需要他庇护、需要他引导才能健康成长的儿子;他还有托云这个不敢相认的儿子,还有杜厚朴等忠诚的部下;他还有韩皇后那未雪的血仇,常春夫妇那未完的冤屈,郭崇韬那未申的沉冤……还有这天下,这被奸佞搅乱、需要有人站出来拨乱反正的天下!
王璟若的目光,从怀中孩子那纯真无邪、带着泪痕的脸庞,缓缓移向庭院中那株在夕阳余晖下依旧绚烂盛开的海棠。娇艳的花朵簇拥着,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充满了不顾一切的、蓬勃的生机,仿佛在无声地宣告,无论人间如何倾轧算计,生命本身,依旧顽强而美好。
仇恨,不会消失,只会被埋藏得更深,淬炼得更加锋利。
失望,已然刻骨,彻底斩断了他对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最后的一丝幻想。
但生活,还要继续。战斗,远未结束,只是换了一种更加隐秘、更加需要耐心的方式。
他低下头,用自己冰冷的脸颊,极其轻柔地、带着无限的珍视与愧疚,贴了贴儿子那温热、柔软、带着奶香的额头,然后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那翻涌的黑色风暴已经彻底平息,眼底深处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万年寒潭般的冰冷平静。那平静之下,是比百炼精钢更加坚硬、更加不可摧毁的意志。
“我没事。”他轻声对满脸担忧的谢明君说道,声音依旧带着重伤未愈的沙哑,却异常地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只是……这春天,风还是有点大,吹得人……心寒。”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庭院的高墙,遥遥望向洛阳宫城那模糊而巍峨的轮廓,眼神悠远而冰冷,如同两颗浸透了寒意的星子。
定州的血债,洛阳的背叛,他都一一记下了。
来日方长。
这笔账,总有彻底清算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