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常春思量之时,在那些投降的蜀官队伍中,一位身着低级内侍服饰、面容普通、一直低眉顺眼、毫不起眼的老者,正垂着头,用眼角的余光冷冷地注视着高踞上位的郭崇韬和志得意满却难掩怨毒的李存礼,嘴角勾起一丝极难察觉的、阴冷的笑意。
当他看到常春之后,低垂的双眼之中更是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怨毒之意。若是常春能够与其对面,便会识得,这正是一个久已未曾见面的老熟人——郑三!
原来自从当年晋阳兵变失利之后,郑三趁乱出宫,一路返回蜀中,因叛乱事败,韦一江便对其有些冷落,只让其在蜀中经营,并未参与其它行动。而郑三也借此机会改头换面、利用教中势力巧妙混入宫中继续做了一名普通内侍,虽然蜀国朝中也有不少拜火教徒,却无人知晓拜火教大名鼎鼎的左使竟然只是一名极为普通的老年内侍。
此刻郑三混在降官队伍之中,如同最耐心的毒蛇,潜伏下来,等待着兴风作浪的时机。他的目光偶尔扫过正在接令的常春,眼中更是闪过一丝凌厉的杀机——广胜军,常春,王璟若麾下重将,亦是当年破坏了他们拜火教大计的死敌。郑三暗自思忖,如今自己潜伏在暗处,而常春并不像王璟若那般位高权重,难以近身,也好,先收上一份利息再说。
一切安顿妥当,王衍及其宗室、重臣被分别看管起来,软禁在条件简陋、戒备森严的院落中,由唐军精锐严密看守,失去了所有自由和尊严。直到此刻,王衍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了唐军的阶下之囚。
他呆坐在冰冷的房间里,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灰暗的天空,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昨日宫廷的仙乐,而今日却已成了仰人鼻息、生死操于他人之手的亡国之君。巨大的落差和未来的不确定性,让他陷入了深深的麻木和恐惧之中。他的妃嫔们更是被集中看管在另几处院落,终日以泪洗面,惶恐不安,不知等待她们的将是赏赐给功臣为奴为妾,还是其他更悲惨的命运。往日的荣华富贵,转眼已成过眼云烟。
成都的街道上,唐军巡逻队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取代了往日的市井喧嚣。百姓们门窗紧闭,透过缝隙惊恐地打量着这些新的统治者。这座千年古城,在经历了一场近乎不流血的征服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惶恐的平静。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旧的秩序已然彻底崩塌,新的时代以强硬的姿态降临。而在这平静的表面之下,亡国的哀痛、复仇的火焰、权力的算计、贪婪的涌动、教派的阴谋,早已如同地火般悄然运行,相互交织,伺机喷发。
蜀宫,这座昔日极尽奢华、夜夜笙歌的宫殿群,如今已换了主人,气氛也为之一变。宣华苑的奇花异草无人打理,已有凋零之象,华丽的殿宇内,虽然依旧整洁,却弥漫着一种冷清和压抑。李存礼与郭崇韬为了避嫌,并未入住王衍那奢靡的寝宫,而是将帅府设在了原本的蜀国中书省衙署。
衙署内,烛火通明,直至深夜。郭崇韬几乎是不眠不休,案头上堆积如山的文书——户籍、图册、账目、降表、各地军情塘报——正在被他和精心挑选的一批原后唐官员以及少数表现恭顺、确有才干的降蜀官员快速清理着。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一种紧张的忙碌气息。
“报——,嘉州刺史递来降表,并表示愿亲自来成都谒见。”一名书记官捧着文书快步走入。
“准。令其将州内兵员、粮草、库府清册一并带来,不得有误。”郭崇韬头也不抬,笔走龙蛇,在一份安民告示上签押用印,语气简洁明了。
“报——渝州方向出现小股溃兵劫掠乡里,当地守捉请求派兵清剿。”
“令都指挥使张虔钊率所部五百骑,即刻前往渝州,会同当地守捉,限期十日,肃清溃兵,安抚百姓,不得扰民,违令者斩。”郭崇韬的命令清晰果断,毫无迟疑。
“招讨使,这是初步清点的成都府库财物总录,请您过目。”另一名负责清算的官员呈上一本厚厚的册子,脸上犹带着震惊后的麻木。
郭崇韬接过,快速翻阅,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上面记录的数字仍然触目惊心:金银、铜钱、绸缎、珍宝、粮秣……其数量之巨,远超想象,几乎抵得上中原数道数年之赋税。“王衍父子……竟奢靡贪敛至此!蜀中百姓,苦之久矣!”他合上册子,重重一拍案几,声音中带着愤怒与痛心,“将这些数字,连同蜀宫、宣华苑的奢华景象,详实记录,形成奏章,以六百里加急,直送洛阳陛下御前!要让朝堂诸公都知道,蜀主是如何失尽民心的!”
他的做法,与同在城中无所事事、只关心如何从中捞取好处的魏王李存礼形成了鲜明对比。李存礼也赖在成都,整日里不是在已查封的蜀宫库房附近转悠,眼红地看着那些被严密看管的财富,就是催促郭崇韬尽快将“逆产”装箱,好让他押送回洛阳,向皇帝和皇后请功,并从中渔利。
“郭招讨!”李存礼又一次闯进衙署,语气极为不耐,“这些琐碎政务,交给下面人办就是了!当务之急,是尽快将库中财货清点完毕,装箱运往洛阳!陛下和皇后娘娘还在等着我们的捷报和献礼呢!你整日埋首这些文书,岂不是本末倒置?况且如今蜀国已平,我等还是早日班师为好。”他瞥了一眼那厚厚的账册,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和急切。
郭崇韬放下笔,抬起头,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魏王殿下,平定一地,非只克其城,更要收其心。如今蜀地初附,人心未定,百废待兴。理清政务,恢复秩序,安抚百姓,方是杜绝祸乱、长治久安的根本。这些库藏皆是国家财帛,岂能轻动?需待陛下明旨,方可处置。当下之急,是让蜀地尽快恢复生机,而非急着搬运财物。”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况且,如此巨资,若无详细账目,将来如何向朝廷、向陛下交代?若途中有所差池,你我又如何担待得起?”
李存礼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中暗骂郭崇韬迂腐碍事,却一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得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心中怨毒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