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礼冷哼一声,身体向后靠了靠,脸上写满不以为然。郭崇韬这套“仁德”、“怀柔”的说辞,在他听来不过是迂腐和怯懦的借口,甚至怀疑其想借此收服人心,独揽平蜀之功。但郭崇韬抬出皇帝,且言之成理,他一时也难以强硬反驳,只是脸色愈发阴沉,心中暗骂郭崇韬老奸巨猾。
郭崇韬不再看他,转向招抚使李严,声音清晰而冷静:“李大人,你曾出访成都,与蜀国君臣皆有些交情,不如由你修书一封,以箭射入城中。告知蜀主王衍及满城文武,天兵已至,天命已改。限三日之内,素服衔璧,舆榇出降,开城纳顺。陛下仁德,许以富贵,保其宗庙,全其性命。若逾期不降……”郭崇韬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锐利,如同出鞘的寒刃,连帐内温度都仿佛骤降几分,“城破之日,尽屠守军,焚毁宗庙,掘其陵寝,王公以下,皆以叛臣论处,勿谓言之不预!”
原来在后唐灭梁之后,王衍也曾出使朝贺,李存义回礼之时便是由李严出使。在成都时,李严也曾多与蜀国朝臣走动,而关于蜀国奢靡的大部分消息也是由混杂在使团中的斥候和雪狼卫暗中探得,这才有了后唐起兵伐蜀之事。而李严以三川招抚使微身份劝降,也是恰如其分,于是他起身应允,随后便出营草拟降书。
不久之后,成都皇宫之内,早已是一片末日降临的混乱与绝望。往日丝竹悠扬、歌舞升平的宣华苑,此刻冷清死寂,如同鬼蜮。珍贵的玉器瓷瓶被打碎在地也无人收拾,华丽的帷幔被扯得七零八落,宫人们面色仓皇,步履匆匆,私下里早已在疯狂地收拾细软珠宝,寻找隐匿之处或逃命通道,甚至为争夺财物而互相推搡斥骂,往日的秩序荡然无存。
蜀宫大殿之上,气氛更是压抑到了极点。王衍瘫坐在龙椅中,往日白皙风流的面容如今憔悴不堪,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灰白,那身象征至高权力的绯色龙纹袍皱巴巴地套在他微微发抖的身体上,更显其形销骨立,毫无生气。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封刚刚由禁军拾获、射入宫中的唐军最后通牒,那冰冷的绢帛上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剧烈地颤抖,冷汗浸透了内衫。
“完了……全完了……汉州兵败,宗勋、宗俨、宗昱或死或俘……最后的两万大军烟消云散……呜呜……”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绝望,竟至于呜咽起来,“他们……他们就在外面……那么多……那么大的炮车……就要打进来了……我们会死的……都会死的……”
殿下,群臣早已乱作一团,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以光禄大夫文瑄、礼部尚书张格为首的少数官员,已然老泪纵横,伏地叩首,额头上已是一片青紫血痕:“陛下!不可降啊!万万不可降啊!”文瑄声音悲怆,几乎泣血,“社稷宗庙,乃先帝所创,历经艰难,岂可轻弃于我等之手?成都城高池深,城中尚有数万可战之兵,粮草器械可支数月!当与郭崇韬决一死战!纵然不敌,亦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列祖列宗,无愧于蜀中百万百姓啊陛下!岂能不战而束手,将这锦绣河山,祖宗基业,拱手让于贼虏?!臣请死战!”他们的哭喊声悲壮而无力,在这巨大的、实质性的恐惧面前显得格外苍白脆弱。
但更多的官员,尤其是那些平日深受宠幸、倚仗谄媚得居高位的狎客近臣,如王承休之流,则面色惨白如纸,浑身战栗如筛糠,极力主张投降,言语间极尽恐吓之能事。
“陛下!文瑄老糊涂!张格迂腐!彼等欲逞一时之快,而置陛下于万劫不复之地啊!”王承休尖声叫道,连滚带爬地扑倒在地,声音凄厉,“唐军乃虎狼之师,剽悍无比,连战连捷,势不可挡!那郭崇韬、常春、康延孝,哪个不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我军新败,人心惶惶,如何能挡?若抗拒不降,一旦城破,必是屠城之祸!届时玉石俱焚,宫室成为焦土,陛下万金之体安危何在?太后、皇后、皇子公主安危何在?社稷宗庙又能安存?不如……不如早降,顺应天命,尚能保全宗祀,得享富贵荣华啊陛下!蝼蚁尚且贪生啊!”他的话虽然无耻至极,却精准地击中了王衍以及大多数官员内心最深的恐惧——对死亡和失去富贵的恐惧。
“王承休!你这误国奸贼!祸乱朝纲,谗言惑主,今日竟敢倡此摇动国本、屈膝事贼之言!我恨不得食汝肉,寝汝皮!”王宗弼终于压抑不住,勃然变色,只见其猛地拔出佩剑,剑锋直指王承休,眼中怒火喷薄欲出,周身杀气弥漫,恨不得立刻将这蛊惑君心的头号佞臣斩于殿上。殿中侍卫一阵紧张,纷纷握住刀柄。
但王宗弼环顾四周,看到的是一张张惊恐万状、躲闪回避、甚至隐含赞同投降意味的麻木面孔。那些平日高谈阔论的武将,此刻也多低头不语。一股巨大的悲凉和彻底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他这位沙场老将。
他知道,军心早已涣散,民心已然崩乱,大势真的已去了。他握剑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最终,那柄伴随他征战半生的长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大殿光洁的金砖地上,发出刺耳而绝望的回响。这位跟随王建多年的老将,仰起头,望着宫殿华丽的藻井,回想着当年的意气风发,再想到如今自己的贪婪,不由得发出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尽悲愤、后悔与无奈的嘶吼,泪水混着脸上的风霜纵横流淌:“先帝!老臣有罪!老臣有罪啊!!!未能保住这江山社稷……老臣……无颜见您于九泉!!!”其声呜咽嘶哑,如同负伤的猛兽,闻者无不心酸侧目,连一些主张投降的官员也面露惭色。
王衍看着殿下这场彻底撕裂的闹剧,听着主战派声嘶力竭却空洞无力的悲鸣,主降派贪生怕死、摇尾乞怜的哭求,尤其是王宗弼那声标志着蜀国最后脊梁断裂的绝望叹息,彻底击垮了他最后一丝可怜的抵抗勇气。他仿佛被抽空了所有魂魄,彻底瘫软在冰冷的龙椅中,双目空洞无神地望着大殿顶端,只有嘴唇还在微微翕动,发出细微如蚊蚋、却如同最终判决般的声音:“降……降了吧……只要能活命……只要不杀我……降了吧……都依他们……”这细微的声音,却清晰地传遍了死寂的大殿,正式敲响了立国十数年的蜀国政权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