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如一枚冰铸的钩子,斜斜挂在邙山黝黑的脊梁之上,将最后一线清冷的光吝啬地洒向大地。洛阳城巨大的轮廓在熹微的晨光中缓缓浮出地平线,如同一头从亘古沉睡中苏醒的巨兽,蛰伏在薄纱般的雾气里。昔日牛清穷尽民力、耗尽府库营造的梁朝西都,此刻城头已遍插后唐玄黑镶金的军旗,旗面在料峭的春寒中猎猎抖动,像无数片不安的鸦羽。
王璟若勒马立于邙山高处的一截断崖之上,身下乌骓马不安地喷着白气,蹄下碎石簌簌滚落深渊。他一身玄铁重甲凝满夜露寒霜,冰冷的面甲覆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沉沉地、一寸寸地扫过脚下这座即将承载新朝命运的都城。远处洛水蜿蜒,在尚未完全褪去的夜色中泛着幽暗的银光,如同一条冰冷的巨蟒,沉默地环绕着那片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庞大宫阙群。宫城深处,几点零星的灯火在巨大的阴影中明灭不定,如同巨兽睡梦中不安的喘息。
“启禀大人!”一声急促的呼喊伴着马蹄踏碎砾石的脆响由远及近。一名风尘仆仆的斥候飞马驰上高坡,滚鞍下马,单膝跪地,甲叶撞击发出刺耳的铿锵之声,在寂静的黎明格外清晰。“宫城内外已肃清,各处宫门、武库、粮仓皆由广胜军接管!末将已按大人军令,于宫城四角增派双倍明岗暗哨,弓弩上弦,哨位交错,无令者,片羽不得入!另在含嘉仓城及上阳宫苑废墟处,发现小股流寇藏匿,已尽数剿灭!”他声音洪亮,带着彻夜奔波的嘶哑,在空旷的山坡上回荡。
王璟若微微颔首,覆面下的神色古井无波,只沉声道:“宫室多年未历兵燹,然人心叵测,尤甚刀兵。传令各门守将,凡入宫者,无论品秩勋贵,皆需勘验鱼符、腰牌,详查随从人数、携带物品,登记在册,字迹不清者扣留复审。有擅闯者、咆哮宫门者、私藏兵器者,”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寒,如同北地刮来的朔风,“立斩,悬首示众三日。”字字如铁,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身后的杜厚朴闻令,抱拳重重应诺:“末将领命!”随即翻身上马,缰绳一抖,战马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般冲下山坡,马蹄踏碎薄霜,溅起细碎冰冷的冰晶,很快消失在通往宫城的官道烟尘中。
山下,是绵延十数里、如同一条疲惫巨蟒般缓缓蠕动的庞大迁都队伍。车马辚辚,碾过饱经战火的官道,扬起漫天黄尘。旌旗在寒风中无力地翻卷,遮蔽了初露的晨曦。自晋阳跋涉而来的疲惫刻在每一张风尘仆仆的脸上,车辙深深,满载着仓促打包的宗庙重器、宫廷档案和勋贵家私。队伍中夹杂着内侍宫女压抑的啜泣、牲畜的嘶鸣和车轴不堪重负的呻吟,汇成一片沉闷而惶惑的声浪。皇帝李存义的巨大銮驾停在队伍最前方,金顶朱轮,在初升朝阳的斜射下反射出刺目而近乎虚幻的光芒,与周遭的残破疲惫格格不入。王璟若收回望向洛阳城那沉默巨影的目光,拨转马头,赤焰四蹄稳健,踏着铺满霜花的衰草和瓦砾驰下高坡,草茎碎裂的细微声响在寂静中异常清晰。
“陛下,”王璟若在銮驾旁勒住战马,声音沉稳如磐石,穿透了清晨的寒意与车队的嘈杂,“宫城内外已定,防务已毕。请陛下移驾。”
銮驾厚重的锦帘被一只保养得宜、戴着玉韘的手微微颤抖着掀开一角。李存义探出身,那张曾经意气风发、棱角分明的脸,此刻在晨光中显得异常苍白浮肿,眼底淤积着浓得化不开的倦怠,更深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惊弓之鸟般的惊惶。
他望向不远处那重重叠叠、沉默矗立在洛水之滨的宫阙剪影,目光穿透眼前的景象,变得恍惚而遥远。刹那间,遮天蔽日的箭雨仿佛又在头顶呼啸,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战鼓声、濒死者的哀嚎如同潮水般汹涌灌入耳膜!腰间那道几乎将他拦腰斩断、每逢阴雨便钻心刺骨的旧伤疤,如同被无形的烙铁狠狠烫过,传来一阵尖锐到令人窒息的剧痛,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里衣。
李存义猛地吸了一口清冷而陌生的空气,混杂着尘土和远处洛水的湿腥气,才勉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几乎脱口而出的痛哼,缓缓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和干涩:“有劳王卿……辛苦。传旨,入城。” “辛苦”二字,说得异常艰难。
沉重的、包着厚厚铁叶的洛阳宫正门——应天门,在数十名力士的推动下,发出刺耳欲聋、令人牙酸的“嘎吱——吱呀——”巨响,如同开启一个尘封千年、充满不祥的巨大秘密。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陈年木料朽烂的霉味、腐朽丝帛的甜腥气、尚未散尽的淡淡血腥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前朝末代帝王绝望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浊浪,猛地扑面而来,让銮驾中的李存义脸色骤变,胃中一阵翻江倒海,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疙瘩。御道宽阔,笔直地通向深不可测的宫禁深处,但昔日平整如镜的青石板早已碎裂不堪,巨大的裂缝如同丑陋的蜈蚣蜿蜒爬行,缝隙里顽强地钻出枯黄带血的野草,甚至能看到散落的、半掩在泥土中的白骨碎片。道旁高大巍峨的宫墙,朱漆大片大片地斑驳剥落,裸露出内里灰暗潮湿的夯土和破碎的砖石,像一道道被剥去皮肉、正在溃烂流脓的巨大伤疤,无声诉说着曾经的酷烈攻伐。一些残破的琉璃瓦从高高的殿宇顶上滑落下来,摔碎在墙角,在初升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嘲弄般的光泽。几只肥硕的乌鸦被惊动,“呱呱”怪叫着从枯死的古柏上飞起,黑色的羽翼掠过残破的飞檐鸱吻,投下不祥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