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璟若话音落下，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大殿内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以宰相豆卢革为首的文臣纷纷出列，引经据典，言辞恳切，力陈洛阳作为帝都的无可比拟的优越性：控扼漕运咽喉，天下赋税粮秣输送无虞；地处中原腹心，利于掌控河北、河南、关中三大要地；前朝宫室基础尚存，稍加修缮营建，耗费远低于平地起新城。武将行列中，枢密副使李昭也沉声支持，其声如洪钟：“陛下，王尚书所言，切中要害，深谋远虑。洛阳乃兵家必争之形胜之地，进可图谋幽燕、席卷巴蜀，退可凭山河之险固守基业。定都于此，方能彰显我大唐再造之恢弘气象，震慑天下群雄！”
李存义听着群臣几乎一边倒的议论，缓缓坐回龙椅，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敲击着，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轻响。迁都洛阳，确实是明智之举，王璟若的提议合情合理，无懈可击。然而，看着殿下那侃侃而谈、气度从容、俨然已是众望所归之核心的王璟若，再看看御座上这个经历了惨败、最终完全是依靠这位臣子力挽狂澜才得以翻盘登顶的自己……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复杂滋味，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绕上心头。是欣慰于有如此能臣？是倚重于其擎天之力？还是……一丝被比下去的、难以启齿的隐痛与失落？
“嗯……”李存义沉吟片刻，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扫过殿下每一张面孔，最终再次定格在王璟若那沉静如渊的脸上，他努力挤出一丝宽和的笑意，“王爱卿与诸卿所言，甚合朕意。洛阳，确为定鼎中原、光复大唐之无二之选！迁都之事，关乎国本，兹事体大，就由王爱卿总揽，会同工部、户部、枢密院，详拟章程，务求周全，尽快施行！”他挥了挥手，仿佛要驱散心头那点挥之不去的阴郁，也驱散这过于沉重的国事氛围，“今日乃大庆之时，当尽欢而醉，不说这些繁琐政务。来，奏乐！起舞！朕要与诸卿共醉此良宵！”
随着皇帝一声令下，早已在殿侧廊下等候多时的庞大宫廷乐师队伍立刻行动起来。编钟浑厚悠扬的余音尚在梁柱间萦绕，玉磬清越的脆响便已加入，紧接着是丝弦齐鸣，笙箫合奏，一曲欢快华丽、富丽堂皇的宫廷燕乐《庆善乐》轰然奏响，瞬间点燃了殿堂的气氛。
身着霓裳羽衣、薄施粉黛的舞姬们，如同春日里被惊起的彩蝶，又如九天仙子谪落凡尘，轻盈地旋入殿中。她们身姿曼妙，纤腰如柳，随着乐曲的节奏翩跹起舞。水袖翻飞，似流云舒卷，似彩虹当空，交织出令人眼花缭乱的绚丽图景；莲步轻移，环佩叮咚，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踏出细碎而富有韵律的声响。她们时而聚拢如花团锦簇，时而散开似星河漫洒，将庆典的欢愉推向了第一个高潮。
然而，这仅仅是序幕。
当一曲终了，舞姬们如潮水般轻盈退下，殿中乐音陡然一转。原本宏大欢快的合奏渐渐隐去，只余下几缕清幽的琴音与洞箫声，如同山涧清泉，泠泠作响，带着一种奇异的、引人入胜的静谧感。殿内的喧嚣不自觉地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所吸引。
就在这时，一名女子，如同月华凝聚，悄然出现在大殿中央。她甫一出现，便让殿中灯火似乎都为之一黯，随即又因她而更加璀璨。
只见其身着一袭极为合体的茜素红蹙金绣鸾鸟纹广袖舞衣，那红色并非艳俗的大红，而是仿佛揉碎了晚霞与玫瑰，浸透了最醇厚的葡萄酒浆，深沉而热烈，衬得她裸露的颈项和纤细的锁骨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在灯火下泛着温润细腻的光泽。乌黑如墨染的秀发并未盘成繁复发髻，仅以一支赤金点翠衔珠步摇松松绾住大半青丝，余下几缕柔顺地垂落颊边，更添几分慵懒风情。步摇上的珍珠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颤动，流光溢彩。
最令人窒息的，是她那张脸。肌肤细腻得吹弹可破，在宫灯暖光映照下，仿佛初雪映着朝霞，白得透明，又透出健康的粉晕。黛眉弯弯如远山含烟，无需刻意描画，已是天然风流。琼鼻小巧挺直，唇瓣饱满丰润，色泽是天然的嫣红，如同沾着晨露的玫瑰花瓣，引人遐思。而点睛之笔，是那一双眼睛。那是一双真正的“含情目”，眼波流转间，似春水初融，潋滟生辉，又似深潭藏星，神秘莫测。长而浓密的睫毛如同蝶翼，每一次轻颤，都仿佛在人心尖上撩拨了一下。当她眼波流转，扫过殿中诸人时，那目光仿佛带着无形的钩子，能轻易攫住每一个被她注视者的心神，无论男女。
乐声渐起，是《绿腰》的旋律，婉转缠绵。那女子动了。
她的舞姿与方才的群舞截然不同，没有大开大合的磅礴，却充满了极致的柔媚与入骨的韵律。她的肢体仿佛没有骨头，每一个动作都如水般流畅，却又在柔若无骨中蕴含着惊人的控制力。玉臂轻舒，广袖如云霞般展开、回旋、垂落，每一次拂动都带着勾魂摄魄的韵律；纤腰款摆，如同春风中摇曳的柳枝，却又在极致的柔韧中透出力量的美感。足尖点地，轻盈得如同蜻蜓点水，旋转时，茜红的裙裾如盛放的牡丹般层层绽放，金线绣成的鸾鸟在光影中振翅欲飞。
她并非仅仅在舞蹈，更像是在用整个身体吟唱一首无声的情诗。她的眼神时而迷离如醉，带着引人沉沦的魅惑；时而又会闪过一丝极快、极亮的锋芒，如同暗夜中划过的冷电，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的美艳绝伦，却绝非温顺无害的花朵，更像是一株在暗夜中盛放的、带着致命吸引力的曼陀罗。那妖异的吸引力，混合着纯真与世故，柔弱与危险，形成一种令人心旌摇曳、又隐隐不安的独特气质。
一曲《绿腰》在她最后一个完美的回旋凝眸中戛然而止。大殿内出现了片刻诡异的寂静，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随即，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热烈、更忘情的喝彩与赞叹。不少臣子看得目眩神迷，失态地张大了嘴，酒杯停在唇边忘了饮下。果真是：
锦簇霓裳惊紫殿，步摇星斗乱琼筵。
楚腰回雪眸含刃，莲脸生春袖笼烟。
绿酒翻潮迷帝魄，清歌戛玉碎龙泉。
可怜鼙鼓邺都夜，血溅朱弦舞袖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