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内一片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康延孝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道:“梁室根基已朽!上下离心,将帅猜忌!士卒饥寒,怨声载道!如朽木将倾,独夫难支!康某不才,亦知天命不可违,民心不可逆!”他的眼神渐渐平静下来,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决然,“与其为这必亡之朝殉葬,不如弃暗投明,献此图于明主驾前!”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突然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只求...他日城破之日,能少些无谓的杀戮,给那些被裹挟的士卒...留一条生路。”这最后一句话,道尽了他心中复杂的悲悯与对旧部的最后一点情义。
城楼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灯火噼啪作响。王建及和郭崇韬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撼。康延孝的控诉,字字泣血,将后梁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虚弱本质,彻底撕开!而这幅价值连城的布防图,更是将梁军那看似庞大的八百里防线,变成了一个千疮百孔的筛子!
郭崇韬上前一步,郑重地对康延孝拱手一礼:“康将军深明大义,弃暗投明,献此重宝!此功,可抵十万雄兵!郭某代我家招讨大人,谢过将军!”他转身,对王建及道,“王将军,事不宜迟!当速将此图及康将军护送至魏州大营,面呈王招讨!战机稍纵即逝!”
王建及重重点头,立刻下令:“传令!挑选最精锐的斥候护卫,备快马!即刻护送康将军及此图,星夜兼程,送往魏州大营!不得有误!”
城楼上的火把在夜风中摇曳,将王建及和郭崇韬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康延孝已被带下去准备行装,那幅浸染着背叛与新生气息的绢图再次在案几上展开。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在麻家口以西那片被标注为兵力最薄弱的河段,指尖在绢图上摩挲出细微的沙沙声。远处黄河的咆哮声隐约传来,此刻听来却不再像是不可逾越的天堑之怒,反倒像是即将被踏破的哀鸣。
“黄河天险…破了。”郭崇韬的声音带着一种历史转折点的沉重与激昂。
王建及抚摸着冰冷的城砖,望向南方那依旧灯火通明、却注定走向覆灭的德胜南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段凝…王彦章…牛友贞…你们的末日,到了。”
同光十六年十月,霜降已过。凛冽的北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剃刀,横扫过黄河两岸广袤的平原。草木凋零,天地间一片肃杀枯黄。白日里,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凝固的铅块;入夜后,云层非但未散,反而愈发厚重,将星月之光彻底吞噬,大地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稠如墨的黑暗。风声在旷野间凄厉地呼啸,卷起枯枝败叶和干燥的尘土,抽打在脸上,生疼。空气中弥漫着深秋特有的、深入骨髓的干冷气息,以及一种大战将至、令人窒息的死寂。
黄河北岸,一处远离主渡口、极其隐蔽的河湾芦苇荡深处。没有火光,没有人声,只有河水永不停歇的、沉闷而汹涌的咆哮。浑浊的黄河水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和碎冰,以惊人的速度奔腾向东,激流在河心形成无数凶险的漩涡,发出沉闷如巨兽低吼般的轰鸣。冰冷的河水在暗夜中翻滚,散发出刺骨的寒意,水面蒸腾起若有若无的惨白水汽,更添几分阴森。
常春如同一尊冰冷的玄铁雕像,半跪在冰冷的河岸边,将一只粗粝的大手探入湍急的河水中。刺骨的冰冷瞬间如同无数钢针扎入骨髓,让他强健的身躯也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他迅速抽回手,甩掉水珠,手指已被冻得通红麻木。他抓起一把岸边的湿泥,在指间捻动,感受着那份滑腻与粘稠——这是登陆后滩涂的触感,关系着战马冲锋的成败。
“常将军,水温冰凉。”一名浑身湿透、嘴唇冻得发紫的斥候校尉压低声音禀报,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身体在寒风中剧烈颤抖,“河床探过,此地是‘麻家口’西五里,河面宽约一百二十步,近岸水流稍缓,河底多为硬沙,间有淤泥浅坑,深不过马膝。梁军在此处仅设一哨所,约百人,距河岸三里,守将为戴思远麾下一都尉,性懒散,防备松懈,夜间多聚赌饮酒。”情报与康延孝献上的布防图完全吻合!这就是郭崇韬和王璟若反复推演后选定的、梁军八百里防线上最薄弱的命门!
常春古铜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在黑暗中灼灼生辉的眸子,燃烧着压抑到极致的战意。他缓缓起身,玄色的大氅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他身后,是千名如同从幽冥中走出的铁甲步卒。没有旌旗招展,没有金鼓喧天。千名健儿肃立无声,如同融入夜色的雕塑。在他们身后是五千广胜军铁骑,一样静静肃立,只有偶尔战马不耐寒冷的响鼻,喷出的白气在黑暗中瞬间消散,以及甲叶在寒风中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摩擦声,汇聚成一股令人心悸的、沉默的杀气。
前方步卒乃是借自王建及麾下的“银枪效节军”,整整一千名劲卒!此刻,他们放下了标志性的丈八银枪,换上了更利于近身搏杀的马刀和便于携带的骑弓,但身上那精良的山文甲和明光铠在暗夜中依旧反射着幽冷的微光。他们是今夜渡河的先锋和尖刀!其余五千骑,则是常春本部最精锐的骑士,人人身经百战,彪悍异常。战马的口中皆衔枚,四蹄包裹着厚厚的麻布。每一名骑士都背负着用油布严密包裹的备用箭壶和三日份的干硬肉脯、炒面。冰冷的霜花凝结在他们的胡须、眉毛和甲胄的缝隙上。
常春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五千张在黑暗中坚毅如铁的面孔。他不需要言语激励,杨刘渡血战,打乱了唐军的计划,使得他与准备好的人马在魏州停留了许久。如今这支人马收到讯息从魏州出发,昼伏夜出,避开所有大道,在泥泞、寒风和死亡的阴影中潜行数百里,能站在这里的,都是百战余生的死士!他猛地一挥手。
行动,在绝对寂静中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