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柱被分在一个清理小队里。他身上的伤口草草包扎过,火辣辣地疼,但更疼的是心。他机械地翻动着尸体,眼神空洞。突然,他脚下一个踉跄,被什么东西绊倒。他低头一看,是一具梁军士兵的尸体,半边脸被砸烂了,但剩下的那只眼睛圆睁着,空洞地望着漆黑的天空,嘴巴微微张开,仿佛在无声地呐喊。赵大柱认得那身甲胄的样式,甚至恍惚觉得那张残缺的脸有些眼熟,可能是汴州城某个街坊的少年,他们或许曾在同一个集市上买过炊饼,在同一个茶摊喝过粗茶……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吐出的只有酸水和胆汁。他瘫坐在冰冷的血泥里,浑身剧烈地颤抖,再也站不起来。战争的残酷和荒谬,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凿穿了他最后一丝侥幸。这一刻,他终于明白,无论是后唐还是梁军,死去的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有父母妻儿,都有未完成的梦想。
孙石头没有参与清理。他靠着一辆倾覆的、车轮上沾满碎肉和肠子的辎重车,蜷缩着身体。那枚磨得发亮的铜钱被他紧紧攥在手心,几乎要嵌进肉里。他浑浊的眼睛望着远处跳跃的火光,望着那片无边无际的尸骸,没有焦距。身边不远处,几个年轻的士兵围着一具尸体压抑地哭着,那是他们战死的队正。孙石头听着哭声,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是更紧地蜷缩了一下身体,仿佛要将自己缩进一个不存在的壳里。他太累了,累得连悲伤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想在这片埋葬了无数同类的土地上,静静地腐烂。数十年的生命里,他经历了太多战争,见过太多死亡,但每一次都像第一次那样令人窒息。
中军临时搭起的简陋营帐内,气氛比帐外的寒夜更加冰冷凝固。帐内只有一盏油灯,微弱的光芒在寒风中摇曳,将人影拉得老长,投射在粗糙的帐布上,如同鬼魅般晃动。
李存义坐在一张粗糙的木凳上,身上裹着厚厚的毛毡,但依旧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肩头的箭伤和肋下的刀伤已被医士处理过,缠上了厚厚的麻布,但疼痛远不及他内心的万分之一。他脸色灰败,眼窝深陷,曾经燃烧着野心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茫然和深不见底的悔恨。阎宝与梁从喜那冰冷的、带着无声控诉的遗体,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每一次闭眼,他都能看到阎宝那双不肯瞑目的眼睛,仿佛在质问他的刚愎自用。
王璟若、高行义、李珂、王建及等将领肃立一旁,个个盔甲破损,面带倦容和悲戚。王建及肋下裹着渗血的布条,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只是眼神中也充满了血战后的麻木。没有人说话,帐内只有火盆中木炭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和外面呼啸的风声。
帐帘被掀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和寒气涌入。一名负责清点的参军步履沉重地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卷刚刚汇总的、染着几点暗红色污迹的竹简。他的脸色比帐内所有人都要难看,嘴唇哆嗦着,几乎不敢抬头看李存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盛满了难以言表的悲痛。
“禀…禀陛下…”参军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初步清点…战损…已…已汇总…”
“念。”李存义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参军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艰难地念出那一个个冰冷的、浸透鲜血的数字:
“我军…阵亡将士…初步统计…约…约三万七千余众…重伤无法随行者…逾五千…轻伤者…不计其数…” 每念出一个数字,帐内的温度似乎就降低一分,将领们的脸色就更加阴沉。这些数字背后,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是无数破碎的家庭。
“广胜军铁骑…”参军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哭腔,“随大王登土山者…存…存者不足三百…余者…尽殁…”
“左军阎宝将军所部…”参军的声音彻底哽咽,“几乎…几乎全军覆没…生还者…十不存一…”
“战马…折损近两万匹…辎重…粮草…被溃兵践踏、梁军焚掠…损失…损失过半…”
“将领阵亡…除…除阎宝将军与梁从喜将军外…还有…镇远将军李肃、偏将张源德、校尉王铁枪…”参军念出了一长串名字,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一段戛然而止的军旅。
帐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唯有火盆里木炭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帐外寒风呜咽的声响,在压抑的空间里回荡。三万七千!这不仅仅是一个冰冷的数字,这是三万七千具逐渐僵硬的尸体,三万七千户支离破碎的家庭,三万七千盏熄灭的生命之灯!广胜军铁骑,这支由王璟若呕心沥血重建,常春、谢明君倾注毕生心血打造的后唐军中最为精锐的铁骑,在经历了太行陉的血战后,如今再度被打得支离破碎!阎宝与梁从喜,这对百战沙场的宿将,连同他们忠心耿耿的部众,永远化作了胡柳陂的一抔黄土。这巨大的损失,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让人几乎窒息。
李存义静静地听着,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死死抓住膝盖上的毛毡,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没有咆哮,没有怒吼,只是那灰败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深陷的眼窝中,最后一丝神采似乎也随着这些数字的报出而彻底熄灭。悔恨如同剧毒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刺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绞痛。
“梁军方面呢?”李存义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
参军连忙翻动竹简:“梁军…溃败更甚…遗尸…不下四万…俘获数千…其大将朱珪阵亡…贺瓌、王彦章仅以身免…溃兵四散,缴获旗鼓、甲仗、辎重无算…” 这本应是辉煌的战果,但在巨大的己方损失面前,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无算?”李存义猛地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突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带着自嘲和悲愤的光芒,“用我三万七千忠勇将士的性命!用阎宝将军、用无数将士的血!换来的就是这‘无算’的缴获?!换来的就是贺瓌、王彦章‘仅以身免’?!”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沙哑,“汴州呢?!朕的汴州呢?!这‘惨胜’…这‘惨胜’有何用?!有何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