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阵列的边缘和后方,还有不少旗帜各异、装备稍显混杂的队伍。他们是来自幽州、镇州等地兵马,以及一些不久前才从后梁阵中投降过来的士兵。这些新降兵穿着五花八门的梁军旧式皮甲或布甲,眼神中混杂着迷茫、不安和对未来的深深不确定。他们紧握着手中磨得发亮或略显生疏的兵器,努力挺直腰板,试图融入这庞大的后唐阵列,但那份疏离与惶恐,如同水面无法融合的油花,清晰可见。
“咚!咚!咚!咚——!”
沉闷的战鼓声如同远古巨兽的心跳,一声声撼动着校场上每一个人的胸膛。那声音穿透凛冽的寒风,在冻土上激起阵阵回响,连脚下的大地都似乎在微微震颤。紧接着,凄厉的号角声划破铅灰色的天幕,如利剑般刺穿云霄,宣告着一场大战的来临。
随着鼓点节奏,庞大的步兵方阵整齐划一地向前踏出一步,数千双战靴同时落地,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长矛如林,齐刷刷地向前倾斜,锋利的矛尖在阴沉的天色下闪烁着寒光。“嗬!嗬!嗬!”士兵们低沉有力的吼声汇成一片,与金属甲叶摩擦的铿锵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令人血脉贲张的铁血交响。骑兵阵列则如波涛般起伏涌动,长槊斜指苍穹,战马不安地刨动着蹄下的冻土,喷出的白气在寒风中凝结成霜。整个校场弥漫着铁锈、皮革、汗水和战马特有的腥膻气息,一股无形的杀气在空气中凝聚,仿佛一头即将出笼的猛兽,正对着猎物露出锋利的獠牙。
李存义缓缓抽出腰间佩剑,剑刃与剑鞘摩擦发出清脆的金属鸣响。他手臂一振,剑尖直指南方,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清晰地穿透呼啸的寒风:
“儿郎们!梁国无道,窃据中原,荼毒生灵,天怒人怨!然柏乡破贼,杨刘渡险,我后唐兵锋所指,梁寇皆望风披靡!今,贼巢汴州,已近在咫尺!朕将亲率尔等,踏破黄河天险,直捣汴州!擒杀牛友贞,复我大唐社稷!此战,有进无退!功成之日,富贵共享,裂土封侯!”
“陛下威武!”
“踏破汴州!活捉牛友贞!”
“复我大唐!有进无退!”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瞬间爆发,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在旷野上回荡。士兵们的脸膛因激动而涨得通红,眼中燃烧着对功名、财富以及对皇帝近乎狂热的崇拜。那声音震得校场周围的枯树都在微微颤抖,连天空中的乌云似乎都被这气势所震慑,稍稍散开了一些。
李存义满意地看着这沸腾如熔岩的军心,胸中豪情万丈。经过近半年的准备,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金戈铁马,踏破汴州城头,将后梁的龙旗踩在脚下的景象。这中原,这天下,终将匍匐于后唐大军铁蹄之下!
就在这热血沸腾的顶点,一个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忧虑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音量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喧嚣:
“陛下,三军士气可用,锐不可当,此诚可喜。然……臣仍有肺腑之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望陛下垂听。”
李存义微微侧首,眉宇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说话的正是阎宝。这位后唐宿将如今也须发斑白,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但那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阎将军但讲无妨。”李存义保持着脸上的威严,声音中的炽热却淡了一分。
阎宝策马靠近一步,班白的胡须在寒风中微微颤动。他目光如电,缓缓扫过校场上狂热的大军,最终落回李存义身上,压低声音,字字清晰:
“陛下,我军连战皆捷,士气如虹,此诚可喜。然,梁贼虽屡败,其根基尚在,元气未绝。汴州乃天下坚城,城高池深,非旦夕可下。贺瓌乃沙场宿将,深谙兵法,老成持重,绝非易与之辈。我军虽士气高昂,然这半年虽未大战,但各处仍有冲突,士卒疲惫,粮秣转运艰难,深入敌境,实乃悬军。”
他顿了顿,目光恳切,带着特有的审慎:“依臣之见,莫若暂缓兵锋。我军主力可屯驻黄河要津,深沟高垒,固守根本,立稳脚跟。同时,”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指向南方,“遣精骑数千,分成数股,轮番不息,日夜渡河南下,行疲敌扰敌之策!焚其城外积聚粮草,扰其乡野农桑,掠其边境戍堡,使其河南千里之地,无日安宁!贺瓌若出战,则我游骑避其锋芒,以弓弩袭扰,疲其师旅;若其龟缩坚城,则坐视其国力日削,民怨沸腾,军心涣散。待其师老兵疲,内部生变,粮秣不继之时,陛下再亲率雷霆之师,一举渡河,则汴州可定,霸业可成!此乃以逸待劳,以己之长克敌之短之万全之策!望陛下三思!”
阎宝的话语条理清晰,句句切中要害,充满了稳重、深谋远虑以及对战场态势的精准把握。然而,此刻的李存义,胸中正被“直捣汴州”的万丈豪情和连战连捷的自信所充盈,仿佛看到唾手可得的巨大胜利就在眼前,岂容这“缓进”之言耽搁锐气?
一丝不耐如阴云掠过李存义的眼角。他猛地一摆手,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阎将军过虑了!梁军自柏乡丧胆,杨刘失魂,已成惊弓之鸟!贺瓌老迈,持重有余,进取不足,何足道哉?所谓汴州坚城,在朕之铁骑劲弩面前,不过土鸡瓦狗!战机稍纵即逝,岂能坐等?朕意已决!明日即挥师南下,强渡黄河,扫荡河南,毕其功于一役!将军勿复多言,整军备战便是!”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如同冰冷的铁律。阎宝张了张嘴,看着李存义那燃烧着野火的坚定眼神,最终将满腹的忧虑化作一声沉重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默默地勒马后退了半步,拱手沉声道:“……臣,遵命。”低垂的眼睑下,是深深的无奈与挥之不去的忧惧。他知道,自己这位未经战阵,却刚愎急躁的陛下,已被巨大的诱惑和连续的胜利冲昏了头脑。
校场上的欢呼仍在持续,震耳欲聋。
在步兵方阵靠后的位置,一个新近才从梁军投降过来的年轻士兵赵大柱,正努力跟着身边的人一起呼喊。他身上的皮甲还是梁军制式,灰扑扑的,在后唐阵列中显得格格不入。他喊着“踏破汴州”,声音却有些发虚,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对未来的恐惧。汴州……那里曾经是他的家,有他年迈的老娘和刚过门的媳妇。他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和如林的矛尖,茫然地望向南方,仿佛想穿透这寒冷的空气,看到黄河对岸的景象。他的手心全是冷汗,紧紧攥着一杆有些磨损的长矛,指节因用力而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