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唐同光十二年夏日的晋阳宫,本该是繁花似锦、生机盎然的时节,却被一股无形的铁血肃杀之气笼罩。杨刘城破、梁军大溃的消息如同惊雷,瞬间点燃了整座都城。街头巷尾,百姓奔走相告,欢呼雀跃;朝堂之上,文武群臣,脸上亦难掩兴奋之色。这份胜利,是后唐将士用血肉换来的,更是对宿敌梁国的一次沉重打击。
然而,在皇宫之中,气氛却截然不同。案头堆积着前线传来的详细战报,空气中弥漫着未散的墨香与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李存义负手立于窗前,目光仿佛穿透了雕花的窗棂,直抵遥远的汴州城阙。他素以治国安邦、抚恤百姓着称。自登基以来,重用良将,勤于内政,将后唐偌大的疆域治理得府库充盈,人心归附,政通人和。
可这赫赫文治之功,在他心中,总像是被一层薄纱笼罩,无法与战场上摧城拔寨、开疆拓土的武勋相提并论。多年来,每逢前线捷报传来,群臣颂扬将士勇武之时,李存义内心深处那根名为“不善军事”的刺,便会悄然作痛,刺得他寝食难安。
当年李克俭在位时,他在军中的威名便远不如其他几个兄弟。尤其是这几年后唐国力日盛,他便不如前些年那般繁忙,也正因如此,之前的幽州退敌、草原征伐等大胜,都撩拨着他心中那份武勇之心。身为李克俭的嫡子,他也想像父亲一般纵横挥手之间溃敌破城,而梁国便是他最好的目标。做为与后唐争雄数十年的中原霸主,李存义无比渴望亲手击败这个强大的对手,获得那份属于自己的、足以彪炳史册的军功,更渴望亲手将象征着中原霸权的汴州城踩在脚下,彻底洗刷自己“不善兵戈”的标签。
此刻,杨刘大捷的消息更如同投入干柴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他压抑已久的雄心。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长,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炽热——御驾亲征,直捣汴州!
“来人!”李存义猛地转身,声音因激动而略显高亢,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传枢密院使符审、兵部尚书王璟若即刻觐见!”
不多时,两位重臣匆匆而至。符审日见苍老,如今须发已尽数苍白,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眼神锐利如鹰,自高思敬致仕后,他便后唐的定海神针。而王璟若经过这些年的磨练,也渐渐收敛了当年的锋芒,更多了不少沉稳。
不等二人行完礼,李存义便难掩兴奋地开口,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汴州的位置,语气斩钉截铁:“杨刘大捷,梁贼丧胆!此乃天赐良机!朕意已决,当趁此破竹之势,亲率三军,御驾亲征,一举克复汴州,擒杀牛友贞,定鼎中原!朕要亲眼看那汴州城头,插上我后唐大纛!”
“陛下,万万不可啊!”符审与王璟若闻言大惊失色,齐齐跪倒,声音里充满了急切的劝阻之意。
符审抬起头,苍老的面容因焦急而更显沟壑纵横,他恳切地劝道:“陛下!老臣深知陛下欲一展雄图,廓清寰宇之心。然,御驾亲征,非同儿戏!杨刘之役,我军虽胜,却是惨胜啊!”他手指颤抖地指向战报,“我军伤亡逾万,精锐折损甚重,黄河决堤,攻坚步卒更是伤亡惨重!将士们浴血奋战,夺下坚城,已是人困马乏,亟需休整补充。箭矢、滚木礌石、攻城器械消耗殆尽,粮草辎重亦需时间转运囤积。此刻大军,实为疲惫之师、伤损之师,强弩之末,难穿鲁缟!”
他深吸一口气,加重了语气:“汴州乃梁国都城,经营数十年,城高池深,守备森严,非杨刘可比!牛友贞虽失杨刘,然其禁军主力元气未伤,更有宿将贺德伦等拥兵数万拱卫京畿。陛下此时亲征,长途跋涉数百里,正入其彀中。兵法有云:‘百里而趋利者蹶上将’!陛下万金之躯,身系后唐安危,岂可轻蹈险地?若稍有差池,杨刘之胜果恐将付诸东流,更恐动摇国本!老臣恳请陛下三思,暂息雷霆之怒,待我军养精蓄锐,粮秣齐备,再图进取!”
符审话音刚落,王璟若立刻接上,他的语速极快,条理清晰:“陛下,符枢密所言,句句肺腑!臣掌兵部,深知我军实情。杨刘战后,各部兵员亟待整编,伤兵急需安置救治,新募士卒更需操练磨合。此非旬日之功!且自晋阳发兵汴州,需穿越太行险隘,跋涉四百余里,途中关隘重重,梁军溃兵、游骑四散,极易设伏滋扰,袭扰粮道。大军行动迟缓,目标显着,粮道漫长脆弱,极易为梁军精骑所乘截断!此乃‘悬军深入’,兵家大忌!陛下天纵英明,治国安邦,天下归心。然战场搏杀,瞬息万变,非庙堂筹划可比。牛友贞困守中原,已成困兽,必做殊死之斗。陛下亲临锋镝,若有闪失,臣等万死莫赎!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稳固杨刘,以之为桥头堡,休整士卒,囤积粮草,同时遣精骑游弋,侦察周边虚实,震慑梁境。待我军恢复元气,后路无忧,汴州守军意志消磨,再以阎宝、李珂等良将为前驱,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汴州必破!陛下坐镇晋阳,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方为万全之策!此乃为陛下计,为后唐计!”
两人言辞恳切,分析鞭辟入里,将杨刘战后后唐真实的疲惫之态、汴州之险以及亲征的巨大风险剖析得淋漓尽致。然而,李存义脸上的兴奋与决绝,在最初的动摇之后,却迅速被一种更为强烈的执拗所取代。多年来因军事“无能”而产生的自卑与不甘,此刻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的理智。群臣对前线将领的赞誉,在他听来愈发刺耳。他感觉符审和王璟若的劝阻,虽句句在理,却字字都在提醒他的“短板”,都在阻止他去赢得那份梦寐以求的荣耀!
一股莫名的怒火混合着强烈的证明欲涌上心头。李存义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笔墨纸砚一阵乱跳。他霍然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地的两位重臣,声音冰冷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够了!符卿、王卿!朕知尔等忠心,然尔等所言,皆是畏敌如虎,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