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连成则一头扎进了临时搭建的、散发着浓郁草药味的医棚。巨大的铁锅里翻滚着浑浊的药汤,苦涩的气味弥漫开来。他开出药方,指挥着学徒们将有限的药材按比例投入锅中:柴胡半斤,黄芩三两,人参三两,生姜五两,半夏半升,甘草三两,大枣十二枚。可眼下,莫说人参、半夏,连柴胡、黄芩都捉襟见肘。
“没有半夏…便不用!甘草加倍!再加葛根四两,取其解肌退热、生津止泻之功!再加车前草一大把,利水止泻!”孙连成的声音急促而果断,如同在战场上排兵布阵。他抓起一把刚采来、还带着泥土的车前草,洗净,丢入翻滚的药汤中。
药棚外,早已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生病的士兵,或是搀扶着同伴的士兵,端着各式各样的破碗破罐,眼巴巴地望着那口冒着热气的大锅。每个人的眼中都交织着对生命的渴望和对死亡的恐惧,在昏暗的火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药汤熬好后,被一勺勺分到那些残破的容器里。滚烫的药汁被病患迫不及待地灌入口中,烫得龇牙咧嘴也顾不上,仿佛这苦涩的液体就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喝了…就能好了吧?”
一个面色潮红的士兵颤抖着双手捧起粗瓷碗,碗中黑褐色的药汤散发着苦涩的气息。他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眼神涣散地望着身旁同样病容憔悴的同伴。高烧让他的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在摇曳的火光下泛着病态的光泽。
同伴没有回答,只是突然弓起身子剧烈咳嗽起来。那咳嗽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瘦削的身躯在单薄的棉衣中颤抖,如同一片在寒风中飘零的枯叶。
苦涩的药汤入喉,效果却如同用一瓢水试图浇灭燎原之火。重症者依旧在高烧中辗转反侧,腹泻不止,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皮肤紧贴着骨骼,呈现出一种可怕的蜡黄色。轻症者勉强维持,却也在反复发作中逐渐衰弱。每日运往焚烧坑的尸体依旧络绎不绝,在泥泞中拖出一道道蜿蜒的痕迹。绝望如同无形的瘴气,在营寨的每个角落悄然蔓延。当士兵们望向杨刘城时,眼中的仇恨渐渐被另一种更原始的情绪取代——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仿佛那座死气沉沉的孤城就是瘟疫的源头,正在向外喷吐着死亡的气息。
而此时的杨刘城内,早已是人间炼狱。
昔日还算宽敞的街巷,如今堆满了无人清理的垃圾和秽物。成群的苍蝇在污浊的空气中嗡嗡作响,如同一片片移动的乌云。刺鼻的恶臭无处不在,混合着尸体腐烂的甜腻气息、草药焚烧的焦苦味,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死寂一片,只有偶尔传出的压抑咳嗽声和痛苦的呻吟,才证明里面还有奄奄一息的生命。
城西的“济民坊”本是贫民聚居之地,如今成了瘟疫肆虐的重灾区。狭窄的巷子里,随处可见蜷缩在墙角奄奄一息的病人。他们面色青灰,眼窝深陷得像是两个黑洞,瘦骨嶙峋的身体上覆盖着肮脏的破布。剧烈的腹泻耗尽了他们最后一丝生气,身下的秽物引来成群的绿头苍蝇贪婪地吮吸。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此起彼伏,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不时有裹着草席的尸体被民夫抬出,扔上吱呀作响的板车。那些民夫也都面如死灰,动作机械得如同行尸走肉。板车缓缓驶向城北角的焚尸场,日夜不停的浓烟将那片天空染成诡异的灰黑色。焚尸的柴火早已告罄,许多尸体只能草草掩埋在浅浅的土坑里,暖风吹过,便露出许多腐烂的残躯。
安彦之拖着沉重的步伐,在一队亲兵的护卫下,穿行在这片人间地狱。他脸上蒙着浸过醋的厚布,却依然挡不住那无处不在的恶臭。昔日刚毅的眼神,如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他亲眼看着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亲卫营,一个个在发烧、呕吐、腹泻中倒下,强壮的身躯如同烈日下的雪人般迅速消融。军心,早已涣散得如同散沙。
“将军…南城…南城守备营…又死了十七个…营正…营正也快不行了…”一名负责军需的校尉踉跄着追上来报告。他脸色蜡黄,声音虚弱得如同蚊蚋,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喘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绝望与恐惧。
安彦之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死亡?现在死去,或许比活着受罪强些。他走到一处稍高的土坡上,望向城外。后唐的营寨依旧如黑色的锁链,紧紧缠绕着孤城。但奇怪的是,往日喧嚣的攻城准备似乎沉寂了许多。只有那些巨大的、冒着浓烟的焚烧坑,在提醒着城外同样在承受着疫病的煎熬。
“将军…”
一个沙哑而微弱的声音从旁边一间破败的土屋里传出。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倚在门框上,他是城内仅存的一位老郎中,此刻也病骨支离。“这病…这病是‘天行时疫’啊…此病唤作‘伤寒’…或是‘时气’…秽气熏蒸,毒瘴入体…城里的水…水井…怕是早就…”
安彦之的心脏猛地收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水井!他猛然想起围城之初,为了节省粮食,城内大量宰杀战马,那些马血、内脏、污物...很多就近倾倒,甚至...污染了水井!而士兵和百姓饮用的正是这些井水!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天灵盖,这可怕的瘟疫,竟是自己一手酿成的苦果。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身后传来。安彦之猛地转身,只见跟随多年的心腹副将林涛脸色突然变得异常潮红,身体剧烈摇晃了一下。他猛地弯腰,“哇”地吐出一大口秽物,紧接着双腿一软,像被抽掉骨头的皮囊般向后倒去。
“林涛!”安彦之失声惊呼,一步上前扶住副将倒下的身体。入手处,一片滚烫。副将眼神涣散,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只涌出更多的白沫和血丝。
“将军…小心…水…”副将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安彦之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留下几个青紫的印痕,随即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