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璟若连忙后退半步,双手虚推:“这般稀世珍品,理当珍藏于内府秘库。臣不过一介武夫,粗手笨脚,怕是要糟蹋了这等宝物。”
李存义含笑摆手,鎏金护甲在烛光下划出一道暖色弧线:“爱卿不必推辞。朕能安坐这龙椅之上,卿当居首功。与其让明珠蒙尘于府库,不如为你们的新婚添些喜气。”待王璟若恭敬收下,李存义忽然敛去笑意,指尖轻敲龙案:“赐婚诏书稍后便遣内侍送至府上。不过近日梁国之事,爱卿可有耳闻?”
王璟若神色一凛,腰背不自觉地挺直:“陛下所指,可是牛友贞弑兄夺位一事?”
“正是。”李存义修长的手指划过龙案上的山河舆图,在魏博镇的位置重重一点,“如今梁国朝局动荡,唯杨师厚坐拥精兵,实为心腹大患。若不除此人,我军南下之路必受阻隔。爱卿可有良策?”
怀中的羊脂玉瓶突然变得沉甸甸的,王璟若凝视着舆图上蜿蜒的黄河,沉思良久方道:“幽州之战方歇,河北诸州虽由周副使坐镇,但根基尚未稳固。此时仓促兴兵,恐非上策。依臣之见,不如趁梁国内乱之际休养生息,待一二年后国库充盈、兵强马壮之时,再图入主中原。届时臣愿为先锋,为陛下扫清障碍!”
李存义的目光随着黄河的曲线游走,忽然展颜一笑,眼角细纹里漾着欣慰:“倒是朕心急了。”
后唐同光七年春三月,晋阳城浸润在桃花汛的潮气里,汾河支流漫过青石堤岸,将三十六坊的街巷染成深黛色。天光未破时,开国侯府的三丈朱漆大门已卸了门槛,包铜门钉在灯笼映照下泛着暖光,八对鎏金辅首衔环上凝着夜露,被往来仆役的衣袖拂过时,银珠便簌簌坠入石阶缝隙。
高思敬立在滴水檐下,苍老的手指抚过新漆的廊柱,漆面光滑如镜,倒映着他鬓边的霜雪。忽听得马厩方向一阵马嘶,常春转出月洞门,素日里的青布直裰换成了一身锦缎圆领袍,左衽处别着碗口大的绢制合欢花,衬得他眉目愈发清朗。
“禀大人,代北骏马备足九匹。”常春拱手禀报,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喜色。今日是他义弟大婚之喜,自然要好生装扮一番。
高思敬微微颔首,目光转向中庭。七十二盏龟鹤衔芝铜灯次第燃起,将五进院落的影壁照得通明。这方晋阳青石砌就的影壁上,匠人錾出的百子嬉春图在晨光中渐次鲜活:执木剑的稚童追着金箔嵌就的纸鸢,抱石锁的娃娃咧嘴憨笑,东南角蹲着舔糖画的胖囡,糖丝竟是融了蜜蜡的银线。正堂前悬着百匹绛州縠纱,银线绣满《秦王破阵乐》的曲谱,晨风掠过时,好似十万甲士列阵般的纱浪惊醒了檐角铁马。
这所侯府原是李存义御赐,经月余修葺,如今已是焕然一新。每一处雕梁画栋,无不彰显着主人显赫的功勋与圣眷。
辰时三刻,第一缕朝阳攀上晋阳宫残垣,九匹代北骏马踏碎街面积水。王璟若执缰的手顿了顿,绯色圆领袍下的玄甲鳞纹蹀躞带硌着掌心,血饮刀裹着红绸悬在腰侧。常春在前擎着露门戟,三尺绛纱扫过坊墙时,道边巡城的戍卒见状挺直腰板,这些出自广胜军的军士早就知道自家大人今日大婚,特意增派了人手维持街面秩序。
“你这障泥当真威风的很!”一旁高行义策马并行,指着龙炎身侧新制的玄甲鳞纹障泥。日光流转间,甲片显出水波似的纹路,“听说这是云州匠人用阴山玄铁所铸?”
王璟若还未及应答,前方忽传来钟鼓齐鸣。城西一座别院的剑屏次第开启,林安南广袖上的獬豸纹在穿堂风里翻卷如云。随后便是林远山等众师兄手捧银盘鱼贯而出,盘中合欢瓣被镀作金箔,却不及廊下转出的身影夺目——谢明君青质翟衣上的蹙金绣纹随莲步明灭,蔽膝垂下的百鸟朝凤纹竟引得檐外雀鸟啁啾。
当谢明君孝期将满之时,王璟若便早早定下婚期,传书至四明山,并在晋阳城西置办宅院,题匾“四明别院”。林安南率门下弟子抵达晋阳后,便下榻于此。
谢明君透过轻纱,隐约看见王璟若挺拔的身影。晨起梳妆时,喜娘一边为她绾发,一边念着吉祥话:“一梳梳到尾,夫妻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连理共双飞;三梳梳到尾,同心永结儿孙贵。”右颊处的二月蓝刺青微微发烫,或许此生最明智的选择,便是将终身托付给眼前之人。只是想到双亲未能亲眼得见今日盛景,心头不免泛起一丝酸楚。
王璟若几步上前,在林安南面前郑重跪拜。老人伸手将他扶起时,感受到他周身磅礴的真气流动,不禁颔首:“我那老友若知爱女得此佳婿,想必也能含笑九泉了。”
王璟若知道他还在为自己未能救出谢子清而心有愧疚,便轻声说道:“岳父将明君托付于弟子,弟子必当珍之重之,不负所托。老师能亲临晋阳,已是弟子与明君莫大之幸。”此时谢明君已在喜娘搀扶下登上车辇,王璟若向林安南等人深深一揖,转身跃上龙炎马背。鼓乐声中,迎亲队伍浩浩荡荡返回侯府。
行至晋阳宫玄武门前,二十四名禁军击盾作歌。铸铁盾面錾着《诗经》篇章,槌击处正是“宜尔室家”四字。李存义虽不便亲临,这番安排却已显足了对这位心腹爱将的荣宠。
高行义忽发奇想,令后方军士以陌刀挑起彩绸。百匹越罗在空中织就九重霞帐,谢明君车辇经过时,街边老妪舀起甜浆泼洒青石路面——这是河东“铺蜜道”的古俗,寓意新人生活甜如蜜。却惹得龙炎垂首舔舐,银鞍障泥沾了黏稠蜜光。
迎亲队伍抵达侯府时,车辇尚未停稳,李从善已领着一众仆役手捧鎏金托盘迎上前来。盘中盛着金银,在阳光下泛着莹润光泽。随着他一声高喊:“人人有份!”役们便将财帛分赠随行之人,又将无数铜钱洒向围观百姓。王璟若见状不禁以袖掩面,摇头苦笑。
知道自己大婚,这位世子殿下早早便从府中来到侯府,极力为自己张罗,当他提出要自出金银犒劳随行众人时,王璟若断然拒绝。谁知李从善竟急得跳脚,嚷道:“若是不允,从此恩断义绝!”
望着昔日小王爷如今已显威严的面容,王璟若恍然惊觉,他们早已不是当年晋王府中的主仆。时移世易,只得无奈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