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至城隍庙,庙后的百年槐树已经褪了人形。虬结的枝干裹着层灰白树痂,细看竟是上千道啃噬的牙印。树根处散落着几绺粘着血丝的头发,在树洞里蜷着具幼童尸首,肚皮鼓胀如蛙,嘴角沾着观音土混成的青泥,脚踝处留着清晰的齿痕——竟是小腿肉被剔尽的伤口结了层冰膜。
为首的燕军军士一见这童尸,顿时双目放光,笑道:“今日又有肉吃了,说罢钻进树洞,将那童尸拽出,扛到了肩头,然后向着旁边一座废弃的院落而去。月光透过破窗,照见墙角堆着的森森白骨。灶台上的铁锅泛着油光,一根小小的指骨正卡在锅沿的裂缝里。
杜厚朴看着那些燕军军士熟练地烧起土灶,火舌舔舐着黑铁锅底。钢刀剁在童尸骨节上发出“咔嚓”脆响,碎肉坠入沸水时溅起腥臭的油星。不多时,一锅泛着灰白沫子的肉汤便翻滚起来,汤面上浮着截枯瘦的小指,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土。
“兄弟,尝尝鲜。”一个燕军咧嘴笑着递来陶碗。杜厚朴盯着汤里载沉载浮的指节,胃部突然一阵痉挛。当即扑到墙角干呕,酸水混着胆汁溅在青砖上,引来身后阵阵哄笑。
撕咬皮肉的声音如鼠啮木,吸食骨髓的啧啧声似夜枭啼鸣。杜厚朴踉跄着冲出院子,秋风卷着枯叶扑打在他脸上。空荡的街巷里,几个形销骨立的身影从门缝窥视,眼窝里跳动着幽绿的饥火。但看到他腰间钢刀寒光凛凛和一身燕军军服,又瑟缩着隐入阴影。
许久之后,那几名心满意足的燕军军士自院中走出,“可惜了好肉。”其中一人拍着他肩膀,牙缝里还挂着肉丝,“如今要找没主的尸首可不容易。”那人突然压低声音,“记住切莫独行,当心被当成‘两脚羊’。”
杜厚朴强忍着不适问道:“这般情形为何还不肯降?何苦要令城中军民受罪?”
“降?”那人摇摇头,抬手指了指远处的禁宫道:“若是降了,那陛下岂不是再无这帝王之尊?这朝中将相又当何去何从?因此这些人哪里管我们死活?”
杜厚朴又试探着问道:“那既然如此,众兄弟何不反了他娘的?又何必替这些狗日的卖命?”
那人突然变色,铁钳般的手捂住他嘴,然后又警惕地向四周观察一番,见再无旁人后这才压低声音说道:“兄弟切莫胡言,幸好如今不在营中。你自外头来,尚且不知,陛下如今在军中各处不知安插了多少探子,但有人敢有变节的想法,一旦被其抓住,便不分青红皂白一律砍了脑袋。因此虽然城中困苦,亦无人敢降。若要我说,尔等还不如在外面去投了唐军,何苦要来此处受罪。”说罢匆匆离去,铁靴踏碎了一地秋霜。
数日之后,也不知是从何处传出的风声,说高珙降了后唐后仍旧为将,燕地军民尽皆安抚,并无一人受害。这等传言一旦出现,便迅速传遍了各处军营,虽然刘守光一连杀了数十人,算是暂且将这风头压了下去,但他也从身边的将士甚至是朝臣身上看到了些别样的眼光,因此心中不安。
这一日朝堂之上,刘守光看着桌上的数张信纸,眉头紧锁,上面写的正是梁国牛清已死,整个梁国已然换主,而幽州左近各州尽已归降,幽州城中众人若是继续顽抗,则必将城破人亡之语。这正是王璟若连日来不停让人射入城中的劝降信。
刘守光看了半晌,鎏金护甲不断敲击着龙案,发出一阵闷响:“城中情形诸卿尽知,可还有计否?”
这时李小喜突然出列上奏:“微臣明日愿往南城破敌!望陛下恩准!”
刘守光虽然疑惑,但还是拍案道:“果然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明日你便尽起城中大军,于城南破敌,若是功成,朕便与你共分燕地!”
当夜,李小喜带着一名亲信返回府中,禀退众人后掏出一封密信,交给那人道:“如今幽州早就军心已失,危如累卵,若再继续坚守,只怕到时一旦城破,我等便死无葬身之地,你趁夜出城,务必将此信交到王璟若手上。”望着亲信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他摩挲着案上玉印:“高珪能做后唐的官,我为何做不得...”
是夜,那名亲信趁着夜间无人,以一根长索缒至城下,直奔联军大营而去。很快此人便被守营军士押到了王璟若面前。王璟若看向下方,冷冷问道:“你深夜入营所为何事?”
那人连忙自怀中掏出书信,说道:“此处有李小喜大人密信呈于大人,请大人过目。”
王璟若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命人将书信呈到跟前,展开后便见上面写道:“罪臣李小喜顿首百拜招讨使大人。今刘守光无德,妄尊自大,僭越称帝,李某虽曾泣血相劝,然其一意孤行,更以身家性命要挟,摄于其淫威,无奈从贼。今大人王师围城,刘守光暴政来日无多,李某虽未出城,却也翘首以盼。如今军中谣言四起,人心涣散,正是取城良机。望大人明日起大军攻打南城,李某必开城以迎,救城中军民于水火。”
王璟若看罢书信,传令让亲卫领此人前去歇息,随后将众将召来,把书信一一传阅。这时一旁的谢明君皱眉道:“李小喜乃是不义之人,此人之言可信否?若是其在城中设下埋伏,我军贸然入城,岂不正中圈套?”
一旁的杨兴业也说道:“如谢统领所言,大人还请慎重。”
“真降假降,一试便知。”王璟若轻笑,烛光在他眼中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待众将退去,谢明君问道:“你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王璟若神秘一笑:“如今城破在即,李小喜便是想降也不奇怪,不过你方才所言亦有道理,但这般伎俩,如何骗得了人?待明日阵前便知分晓。”
次日拂晓,战鼓震碎晨霜,王璟若领着大队人马齐齐在城下列阵,随着号角声响起,大批联军将士推着冲车、云梯直奔城头而去,转眼间便与城上守军展开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