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浸透了老旧居民楼的窗棂时，齐娜胳膊上的淤青终于藏不住了。
那天她正蹲在阳台搓校服，袖子卷到肘弯，林薇薇上周拧出的红痕还没褪，新添的青紫又叠在上面，像块被揉皱的旧布。
奶奶端着洗好的青菜从厨房出来，脚步在她身后顿住，竹篮“当啷”一声撞在栏杆上。
“娜娜，”奶奶的声音发颤，枯瘦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这是咋弄的？”
齐娜猛地把袖子拽下来，布料勒得皮肤发疼。“没、没事，奶奶，我不小心磕的。”
她低着头往屋里缩，不敢看老人的眼睛——奶奶的白内障又重了，眼神本就浑浊，此刻却亮得吓人，像淬了泪的玻璃。
“磕的？”奶奶追过来，攥住她的手腕不放。老人的手很凉，指节因为常年做针线活而变形，却攥得极紧，“上周你说磕在桌角，上上周说磕在楼梯上，咱家的墙是长了牙还是咋？”
齐娜咬着唇不说话。她能感觉到奶奶的手在抖，顺着胳膊往上摸，摸到她腰侧时，她没忍住，疼得“嘶”了一声——那里是陈昊推她撞在讲台角留下的伤，青得发紫。
“你这孩子……”奶奶的声音突然哑了，她盯着齐娜领口露出的一小块淤青，眼眶慢慢红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齐娜猛地摇头，眼泪却先掉了下来。“没有！真的没有！”她怕极了，怕奶奶追问，怕奶奶去找林薇薇，更怕林薇薇她在社会上认识的大哥，那些染着黄毛的混混堵在楼下——上次有个送快递的不小心蹭了林薇薇的自行车，就被他们堵在巷口扇了耳光，她不敢想奶奶要是被牵连会怎么样。
“奶奶，我就是笨，总磕着碰着。”她拽着奶奶的衣角晃了晃，声音软得像撒娇，“您别瞎想，等我攒够钱给您买了新药，您眼睛好了，就知道我没骗您。”
奶奶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齐娜的后背都沁出冷汗，老人才叹了口气，那口气像是从肺腑深处拖出来的，带着化不开的沉郁。
“是奶奶没用啊。”她抬手摸了摸齐娜的头，掌心的薄茧蹭过发顶，“要是你爸妈还在，哪能让你受这委屈……”
话没说完，老人就转过身往屋里走，背影佝偻得像株被霜打蔫的草。
齐娜看着她的背影，喉咙里堵得发慌——她知道奶奶不信，从她开始每天只啃一个馒头、从她把药管藏在床板下、从她每次放学都绕着林薇薇家那条街走，奶奶就该知道了。
只是她们都在装。她装得笨拙又平安，奶奶装得糊涂又放心，像两只互相舔舐伤口的小兽，在漏风的老屋里守着一点可怜的默契。
可这默契终究是破了。
第二天齐娜放学回家时，没在楼下看到奶奶的竹椅。往常这个时候，奶奶总会坐在楼下的老槐树下等她，手里织着给邻居家小孩的毛衣。
她心里咯噔一下，往楼上跑时，撞见了对门的张阿姨。
“娜娜，你可回来了！”张阿姨拽住她，“你奶奶上午去学校了，回来就不对劲，躺床上没起来呢！”
齐娜的心像被一只手攥紧了，往屋里冲的脚步都发虚。推开房门，就见奶奶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像纸，呼吸又浅又急。
床头柜上放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是她的作业本——林薇薇上周藏了她的作业本，后来是同学偷偷捡回来给她的，上面还画着歪歪扭扭的“怪物”，旁边写着“没人要的野种”。
“奶奶……”齐娜扑到床边，眼泪砸在奶奶的手背上。
奶奶缓缓睁开眼，看到她，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涌满了泪。“娜娜，我的傻娜娜……”她抬起手，想摸齐娜的脸，却没力气，手悬在半空，“她们怎么能这么对你？怎么能……”
齐娜这才知道，奶奶不仅去了学校，还找到了她的班主任，又偷偷问了几个看起来和善的同学。
那些孩子或许是怕林薇薇，或许是实在看不下去，断断续续说了实话——说林薇薇往她身上泼奶茶，说陈昊故意撞她，说他们往她书包里塞垃圾，甚至说有一次林薇薇把她堵在厕所，往她身上吐口水……
“她们还往你身上撒尿……”奶奶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我可怜的娃，你怎么不跟我说啊……”
齐娜趴在床边，哭得喘不过气。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以为只要忍着就不会连累奶奶，却没想过老人会自己去打听，会被这些事剜心似的疼。
“奶奶，对不起……对不起……”她只能反复说着这句话，除此之外，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天晚上，奶奶发起了高烧。齐娜守在床边，用凉毛巾给她擦额头，听着她昏昏沉沉地念“娜娜别怕”，心像被泡在冰水里。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塔罗牌，“星星”牌的边角已经被她摸得发亮，可牌上的银辉再亮，也照不亮她此刻的绝望。
她甚至开始恨自己——如果她不那么懦弱，如果她能像王默她们那样勇敢，如果菲灵还在……
“你真的那么想让菲灵回来？”
突兀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带着冰冷的回响，像有谁用指甲刮过玻璃。齐娜猛地回头，只见墙角的镜子突然泛起一层白雾，曼多拉的身影从雾里走出来，黑色的长袍拖在地上，裙摆扫过地板，却没沾一点灰尘。
“你怎么会在这？”齐娜下意识地把奶奶往身后护，声音发紧，“结界已经关了，你进不来！”
曼多拉轻笑一声，抬手拂过镜面，镜面上瞬间映出林薇薇踩碎塔罗牌的画面。“结界关了，可人心的缝隙，从来都关不上。”
她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齐娜，眼神像在打量一件有趣的玩物，“你奶奶病成这样，你就不想让她好起来？不想让那些欺负你的人付出代价？”
“你想干什么？”齐娜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她知道曼多拉没安好心，可对方的话像根针，扎在她最疼的地方。
曼多拉没回答，只是打了个响指。两只镜兽从镜子里爬出来，通体银白，眼睛是黑洞洞的镜孔。左边那只镜兽的爪子里，捧着个熟悉的身影——是菲灵。
菲灵的身体还是她消失时的样子，粉色的发带歪在一边，眼睛紧闭着，胸口的宝石黯淡无光，像个普通的布娃娃。
“菲灵……”齐娜的声音颤了，眼泪又涌了上来。
“她还没彻底消失。”曼多拉的声音带着蛊惑的甜，“辛灵能给她灵魂，我就能让她回来。你看，只要我愿意，她现在就能睁开眼睛，陪你说话，帮你教训那些欺负你的人。”
齐娜猛地抬头看她，眼里有惊讶，有渴望，还有一丝不敢信的防备。“你真的能让她复活？”
“辛灵能做到的，我为什么不能？”曼多拉挑眉，指尖划过镜兽爪子里的菲灵，“只不过，复活一个灵魂碎片做的娃娃，得耗我几百年的修为。你觉得，我凭什么白帮你？”
齐娜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曼多拉想要的，一定是她付不起的代价。“你想要什么？”
曼多拉没直接说，只是又打了个响指。镜面上的画面变了，变成了她的教室——林薇薇正把她的课本往地上踩，陈昊在旁边哈哈大笑，其他同学低着头，没人敢说话。
画面再一转，是林薇薇往她身上泼奶茶的样子，是陈昊推她撞墙的样子，一幕幕，都像刀子似的扎在齐娜心上。
“你看，人类就是这么自私又残忍。”曼多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忍气吞声，换来了什么？换来了你奶奶卧病在床，换来了自己遍体鳞伤。难道你不想让他们尝尝你的疼？”
齐娜咬着唇，没说话。可她的手在抖，心里那股被压抑了太久的愤怒，像被点燃的野草，疯狂地往上窜。
“我可以让菲灵复活，”曼多拉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也可以让那些欺负你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甚至，我可以治好你奶奶的病。”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只要你愿意，跟我做个交易。”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叫。齐娜猛地回头，只见楼下的街道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跌跌撞撞地跑着——是她的同班同学李雪，平时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前排，刚才奶奶去学校时，就是她偷偷告诉了奶奶林薇薇欺负人的事。
而追在李雪身后的，是一只浑身长满骨刺的魔兽，像只被放大了几十倍的蝎子，尾巴上的毒刺闪着幽绿的光。
“那是……”齐娜的瞳孔骤缩。
“哦，忘了告诉你。”曼多拉的声音带着漫不经心的残忍，“张磊种下的‘种子’，不光能放大恶意，偶尔，也会结出点特别的‘果实’。”她指了指窗外，“你看，你的同学变成了魔兽，其他人都在跑，你呢？你敢出去救她吗？”
齐娜看着那只魔兽追上李雪，举起毒刺就要刺下去，吓得浑身发抖。她想出去，可腿像灌了铅，一点也动不了——她怕，怕那只魔兽，怕自己出去也只是送死，更怕自己一离开，曼多拉会对奶奶做什么。
“你看，你还是这么懦弱。”曼多拉嗤笑一声，“没有菲灵，你什么也做不了。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更别说保护你奶奶，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魔兽的毒刺离李雪越来越近，李雪的脸上满是惊恐的泪水。齐娜看着她，突然想起那天在教室，李雪偷偷往她桌洞里塞了块糖，用口型对她说“别害怕”。
“我可以让菲灵复活。”曼多拉的声音又响起来，像魔鬼的低语，“只要你点头，菲灵就能立刻站在你身边，帮你打跑那只魔兽，帮你教训林薇薇和陈昊，帮你守护你想守护的一切。”
齐娜看着窗外的混乱，看着床上昏迷的奶奶，又看了看镜兽爪子里的菲灵。菲灵的脸那么安静，像只是睡着了，只要她伸出手，就能把她叫醒。
“你真的可以让她活过来？”齐娜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当然。”曼多拉抬手，指尖凝聚出一缕黑色的雾气，轻轻点在菲灵胸口的宝石上。宝石瞬间闪过一丝微弱的红光，虽然很快就灭了，却足以让齐娜的心提到嗓子眼。
“好。”齐娜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跟你做交易。”
曼多拉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找到了最完美的猎物。“明智的选择。”
“但我有条件。”齐娜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坚定，“你要先让菲灵复活，还要保证不伤害我奶奶，不伤害无辜的人。”
“无辜的人？”曼多拉笑了，“人类哪有什么无辜的人？不过没关系，我可以答应你。”她伸出手，“只要你用你的灵魂作为交换，我就满足你的所有要求。”
“灵魂？”齐娜愣了一下。
“你和菲灵的契约，本就共享着灵魂。”曼多拉解释道，“我用我的元神碎片修补她的灵魂，你用你的灵魂碎片作为牵引，这样她才能真正复活，而不是像以前那样，随时可能消失。”她看着齐娜，“当然，这对你没什么坏处，只是以后，你和她的联系会更紧密而已。”
齐娜不知道曼多拉说的是不是真的，可她已经没有选择了。她看着床上的奶奶，看着窗外即将被魔兽伤害的李雪，又看了看镜兽爪子里的菲灵，缓缓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曼多拉满意地笑了。她示意镜兽把菲灵放在床上，然后抬手一挥，一道黑色的光带从她指尖飞出，缠上齐娜的手腕。
同时，她指尖凝聚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碎片，泛着淡淡的金光——那是曼多拉的元神碎片。
“忍着点。”曼多拉说。
光带猛地收紧，齐娜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手腕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被从她身体里硬生生抽走，疼得她浑身发颤，冷汗瞬间湿透了衣服。但她没喊，只是死死地盯着床上的菲灵。
曼多拉将那块元神碎片，轻轻按在了菲灵胸口的宝石上。
“嗡——”
宝石瞬间爆发出耀眼的粉色光芒，像一轮小小的太阳，照亮了整个房间。菲灵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粉色的眼睛里，不再是之前的虚弱，而是充满了鲜活的光彩。
“齐娜……”菲灵坐起身，看着齐娜，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迷茫，随即又被惊恐取代，“齐娜，你怎么了？”
齐娜看着她，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却笑着摇了摇头。“菲灵，你回来了……真好。”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巨响。齐娜和菲灵同时回头，只见那只魔兽已经被一道粉色的光鞭抽飞，撞在墙上化成了黑灰。而站在李雪面前的，是刚刚复活的菲灵。
不，不对。齐娜愣了一下——菲灵明明还坐在床上。
她猛地看向曼多拉，只见曼多拉正笑着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狡黠。“看来，交易很成功。”
齐娜这才发现，自己手腕上的光带已经消失了，而床上的菲灵，正缓缓地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齐娜，我回来了。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
齐娜看着菲灵温暖的笑容，感受着她手心的温度，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她转头看向曼多拉，却见曼多拉已经走到了镜子边，正准备往镜子里退。
“别忘了我们的交易。”曼多拉回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我会等着你的。”
说完，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镜子里，镜面上的白雾也渐渐散去，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房间里只剩下齐娜、菲灵，还有床上昏迷的奶奶。窗外的街道上，混乱已经平息，李雪被路过的警察带走了，看起来并没有受伤。
“齐娜，”菲灵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担忧，“刚才那个是曼多拉吧？你跟她做了什么交易？”
齐娜看着菲灵，又看了看床上的奶奶，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她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释然，也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迷茫，“只要你回来了就好。”
菲灵还想再问，却被齐娜打断了。“菲灵，你能不能……先帮我个忙？”她指了指床上的奶奶，“我想治好奶奶的病。”
菲灵点点头，走到床边，抬手放在奶奶的额头。粉色的光芒从她指尖溢出，缓缓注入奶奶的身体。奶奶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脸色也恢复了一丝血色。
齐娜看着这一切，心里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踏实。有菲灵在，真好。
可她没注意到，自己手腕上，多了一个淡淡的黑色印记，像一朵小小的曼陀罗花，藏在皮肤下，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而仙境的宫殿里，曼多拉正站在水镜前，看着镜中齐娜和菲灵相依的画面，笑得越发得意。
“辛灵，你看。”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宫殿轻声说，“你种下的‘善良种子’，终究还是抵不过黑暗的诱惑。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彻底属于我。到时候，人类世界，仙境……都会是我的。”
水镜里，齐娜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轻轻皱了皱眉。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手背上，却怎么也暖不透那片藏在皮肤下的黑暗印记。
她以为自己得到了救赎，却不知道，自己只是从一个牢笼，走进了另一个更深的牢笼。而那盏名为“希望”的心灯，在她答应交易的那一刻，就已经悄悄熄灭了。
希望真的会被这么简简单单的熄灭吗？菲灵真的会不再消失吗？齐娜今后能否站起来呢？请看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