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的晨光彻底驱散了夜的寒意。姜芷打了热水进来,伺候赵重山重新洗漱,又为他换了一次药。伤口周围的红肿似乎消褪了些许,药粉的清凉暂时压住了火辣辣的痛感,只是动作间牵扯依旧难免。
驿卒送来了早食——清粥、炊饼、一碟咸齑。简单,但足够果腹。姜芷喂饱了安平,自己也吃了些,又看着赵重山默不作声地将一大碗粥和两个炊饼吃得干净。他吃得很快,但动作沉稳,仿佛进食只是为了补充体力,完成一项必须的任务。
放下碗筷,赵重山看向姜芷,目光在她眼下依旧明显的青黑上停留一瞬,道:“沈大人安排的人,最迟午后便会到,更换车马,继续北上。趁还有些时辰,你和安平再歇息片刻。”
姜芷点点头,收拾碗筷的手却慢了下来。昨夜和今晨听到的那些往事,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那些刀光剑影、边关苦寒、袍泽死别的片段,拼凑出一个她所不熟悉的、少年赵重山的模糊轮廓。可那轮廓太粗糙,太血腥,让她心头除了疼,还有种说不清的窒闷。
她将碗筷放到门口,回身走到床边坐下,看着正在用一只手笨拙地试图整理行囊的赵重山,忽然轻声问:“重山,你十六岁入伍前……是什么样子?”
赵重山整理包袱的手顿住了。他缓缓直起身,看向姜芷。她的眼睛清澈,里面没有刺探,只有一种安静的、想要了解的温柔。
入伍前……
那似乎是上辈子的事了。记忆的尘埃太厚,十数年的血雨腥风,早已将更久远的、属于“赵重山”这个人的本来面目,冲刷得模糊不清。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姜芷以为他又会像往常一样,用沉默或一句“没什么好说的”带过。
但这一次,或许是晨光太暖,或许是昨夜的倾诉撕开了一道口子,也或许,是她眼中那份纯粹的温柔,让他坚硬的心防,裂开了一丝缝隙。
他走到窗边,目光投向窗外光秃秃的枝桠和灰扑扑的驿道,声音飘忽,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
“入伍前……家住洛州城外三十里的赵家庄。”他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像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古老故事,“家里有十几亩薄田,父亲是佃户,也给庄头家做长工。母亲身体不好,常年吃药。还有一个姐姐,大我五岁,早就嫁到邻村去了。”
姜芷静静听着,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关于他原生家庭的具体信息。洛州,离这里很远。
“我爹……”赵重山顿了顿,似乎在搜寻合适的词句,“脾气硬,骨头也硬,认死理,不肯吃亏。因为田亩划分和缴租的事,跟庄头的儿子起了冲突,动了手。庄头家势大,反诬我爹偷盗,扭送见官。县衙打了板子,下了大牢。没挨过三天,人就没了。”
他说得异常平静,可姜芷却听得心头一寒。底层佃户与庄头家的冲突,结果几乎可以想见。那不仅仅是几条人命的逝去,更是一个普通家庭天塌地陷的悲剧。
“我娘本就病着,听到消息,一口气没上来,也跟着去了。”赵重山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在说别人的爹娘,“那时我十四。姐姐哭着回来奔丧,可她是出嫁女,自家也艰难,帮不上什么。庄头家还不罢休,说我爹欠了他们的债,要拿田抵。其实那田,本就是租种他家的。”
“后来呢?”姜芷的声音有些发紧。
“后来?”赵重山扯了扯嘴角,“我拿柴刀,半夜摸进了庄头家。没想杀人,只想吓唬他们,把我爹的尸首要回来,再讨个说法。”
姜芷屏住了呼吸。
“可惜,年纪小,没经验,刚翻过墙就被护院发现了。”赵重山摇摇头,不知是在嘲笑当年的鲁莽,还是命运的无常,“被五六个人围着打,差点被打死。是庄子里的一个老更夫,以前受过我爹一点恩惠,偷偷把我从后门水沟拖了出去,塞给我几个干饼,说:‘娃,快跑吧,跑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了。’”
“所以……你就跑了?去投了军?”姜芷问。
“嗯。”赵重山点头,“没地方去。听人说北边打仗,招兵,管饭,还有饷银拿。就一路往北走,饿了啃树皮,偷地里的红薯,跟野狗抢食。走了大半年,才到了朔州边境。正好朔风军在募兵,看着还算齐整,就报了名。验兵的人看我年纪小,但个子不矮,骨架也大,就问怕不怕死。我说不怕。其实……那时候哪知道什么是死。只是没路走了,当兵,好歹有条活路,说不定还能挣点军功,将来……回去报仇。”
说到“报仇”二字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冷厉的光,但旋即又黯淡下去,化为一片深沉的漠然。
“那……报仇了吗?”姜芷小心翼翼地问。
赵重山沉默了片刻,才道:“入伍第三年,升了伍长,偷偷托人往老家捎过信。回信说,我走后第二年,庄头家得罪了过路的强人,被一把火烧了大半宅子,死了几个人,也败落了。那片庄子,换了主人。”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释然还是遗憾。“仇,算是老天替我报了吧。只是爹娘……再也回不来了。”
姜芷的心揪紧了。十四岁,父母双亡,家破人亡,被逼远走,投身死地。这就是他十六岁入伍前的全部人生。苦涩,艰难,充满不公与暴戾。那个少年心中,该怀着怎样的恨意与绝望,走进了军营?
“刚到军营时,一定很苦吧?”她想象不出,一个满怀恨意、孤身一人的半大少年,如何在那等严酷之地生存下来。
“苦?”赵重山似乎回忆了一下,淡淡道,“比起逃难那半年,军营反倒算是个安稳地方。至少每天有顿囫囵饭吃,有地方睡,虽然吃不饱,冻得慌。最大的苦头,是新兵操练,还有……老兵欺负。”
他顿了顿,继续道:“军营里,拳头大就是道理。我年纪小,又闷不吭声,自然成了被欺压的对象。抢我的饭,让我洗全队的臭袜子,半夜站岗安排最冷的时辰,训练时故意使绊子……都是常事。”
“那你……”姜芷握紧了手。
“我忍了三个月。”赵重山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丝冷意,“有一次,一个惯常欺负我的老兵痞,抢了我攒了两个月、想托人捎回去给姐姐的饷银,还当众扇了我耳光,骂我是没爹没娘的野种。”
姜芷的呼吸一滞。
“那天晚上,我把他堵在了茅房后面。”赵重山语气依旧平静,可那平静之下,却仿佛涌动着当年那个孤狼般少年压抑到极致的凶狠,“我没用武器,就凭一双拳头。他比我壮,但我比他狠。他打断了我的鼻梁,我咬掉了他半只耳朵,把他揍得瘫在地上爬不起来。后来其他人闻声赶来,才把我们拉开。”
“然后呢?你受罚了?”
“关了十天禁闭,每天一顿鞭子。”赵重山摸了摸自己的鼻梁,那里有一道不明显的微微隆起,“但也值了。从那以后,再没人敢明着欺负我。他们看我的眼神,多了点别的东西……或许是怕,或许是别的。总之,我算是靠那顿打,在营里立住了脚。”
以暴制暴,用最原始、最血腥的方式,在丛林般的军营里,为自己撕开了一条生存的缝隙。姜芷仿佛看到了那个满脸是血、眼神凶狠如狼崽的少年,在北方苦寒的夜色里,默默地舔舐伤口,也将最后一点属于普通少年的天真与柔软,彻底埋葬。
“后来,就上了战场。第一次杀人,吐得昏天暗地,做了好几晚噩梦。但杀着杀着,就习惯了。杀人,和杀鸡宰羊,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只是手里多了把更快的刀,对面是会反抗、也会惨叫的人。”赵重山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历经太多杀戮后的疲惫与麻木,“再后来,军功攒了点,当了小头目,要管着手底下几十号人的死活。看着他们一个个冲上去,又一个个倒下来,有的连个全尸都找不到……”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姜芷懂了。那些心口的箭疤,肩背的刀痕,不仅仅是敌人留下的,更是无数袍泽的性命和鲜血,一层层烙在他身上的印记。他背负的,从来不只是自己的仇恨与伤痛,还有那些逝去生命的重量。
“所以,你离开边军后,不愿再与人深交,在镖局也独来独往?”姜芷轻声道。她忽然明白了,他那种深入骨髓的孤僻和冷漠从何而来。不是天性凉薄,而是见过太多离别,承受过太多失去,以至于不敢再轻易交付感情,害怕再一次经历撕心裂肺的痛楚。
赵重山没有否认,只是转回身,目光落在姜芷脸上,那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遇见你之前,我觉得,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走镖,挣钱,一个人活着,或者哪天死在哪个山沟里,也就是了。”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珍视。“阿芷,是你,还有安平,让我觉得……我好像又活过来了。像个有血有肉、有家、有牵挂的人了。”
不是煞神,不是孤狼,只是一个有家、有妻、有子的普通男人。
姜芷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她起身,走到他面前,伸出手,轻轻抱住了他精瘦的腰身,将脸贴在他未受伤的右胸,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都过去了,重山。”她哽咽着,重复着昨夜的话,却有了更深的意义,“那些苦,那些痛,那些失去……都过去了。现在,你有我,有安平,我们有家了。以后的日子,我们好好过。”
赵重山身体微微僵硬,随即缓缓放松下来。他抬起右手,回抱住她,力道很轻,像是怕碰碎了这失而复得的珍宝。他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深深吸了口气,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令人心安的皂角清香。
窗外,驿道上响起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清脆而急促,不止一骑。
赵重山眼神一凛,瞬间从短暂的温情中抽离,恢复了惯常的警惕。他松开姜芷,低声道:“人来了。”
姜芷也立刻擦干眼泪,敛去所有外露的情绪,转身去抱起被马蹄声惊醒、正揉着眼睛的安平,迅速检查了一下随身的小包袱。
前尘往事,血泪交织,在这一刻,被现实的车轮再次碾过,暂时封存。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些深埋的伤疤被轻轻揭开,又被温柔的泪水浸润过。痛楚或许仍在,但不再冰冷刺骨。因为有人愿意拥抱那满身的伤痕,告诉他,你不是怪物,你只是我的夫君。
门被敲响,驿卒恭敬的声音传来:“赵爷,夫人,接应的车马到了。”
赵重山与姜芷对视一眼。他眼中的深沉痛色已被坚毅取代,她眼中的泪光后是同样坚定的支持。
“知道了。”赵重山沉声应道,拿起了行囊。
新的路程,即将开始。而这一次,他们彼此心中,都更加清晰地知道,要与身旁的这个人,携手走到何处。
(第232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