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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署的厢房内,阿史那云并未早早歇下。窗外雨声潺潺,他靠在简易的木榻上,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随身携带的、刻有狼头图腾的骨牌。这是离家时,父亲交给他的,象征着部族使者的身份与责任。

今日与苏轻媛的一席谈话,在他心中激起了不小的波澜。他原以为,中原太医署的女医正,纵然医术高明,或许也难免带有上国官员的些许倨傲或疏离。但这一个多月的接触下来,他看到的,是一个真正将医道置于一切之上的灵魂。她严谨而不刻板,聪慧而不炫耀,内心有一种罕见的清澈与坚定。尤其是她所说的“心中无界”,让他反复回味。

兄长阿史那律此次出使,肩负着为部族争取喘息之机、开通商路的重大使命。朝堂上的博弈,他虽不直接参与,却也耳闻目睹了不少暗流涌动。他知道有人不希望互市成功,有人想借此扳倒谢瑾安,也有人只是纯粹地视突厥为敌。在这种复杂的局面下,苏轻媛和谢瑾安所表现出的态度,就显得尤为珍贵。

他又想起老萨满将皮革交给他时,那双浑浊却洞悉一切的眼睛:“孩子,真正的治疗,不仅仅是治愈身体,有时,也能连接人心。不要只看着草和根,也要看着人的眼睛。”

当时他不甚明白,如今似乎懂了一些。

雨声渐歇,转为滴滴答答的檐水声。远处传来打更人模糊的梆子声,已是二更天了。阿史那云收起骨牌,吹熄了灯烛。黑暗与寂静笼罩下来,但他心中却比来时更亮堂了几分。

或许,这次长安之行,无论于公于私,于医道于邦交,都远比他最初预想的,更有意义。带着这份思绪,他渐渐沉入了梦乡。

而相隔不远的集贤轩,值夜的灯火也已熄灭。整个太医署都沉浸在雨后的宁静之中,只有巡逻侍卫轻轻的脚步声,偶尔打破这片寂静。

然而,在这片宁静之下,无人察觉,太医署外围某处阴暗的巷角,两个如同融于夜色的人影,正静静地注视着署内几处尚未熄灯的窗户,其中一人手中,一支细小的铜管,正对准了阿史那云暂住厢房的大致方向……

雨后的京城,夜风格外清冽,带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太医署外墙的阴影里,两个身着深灰夜行衣、几乎与砖石同色的人影,仿佛两尊没有生命的石雕,一动不动。

其中身形稍高者代号“夜枭”,矮壮些的则叫“土狼”,皆是二皇子府暗桩中的好手,专司盯梢、刺探。他们在此已潜伏了近两个时辰,任凭蚊虫叮咬、夜露浸湿衣衫,目光始终如鹰隼般锐利,透过高墙与树影的缝隙,捕捉着署内零星的灯火与人影移动。

“戌时三刻,东厢三号灯熄。”土狼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吹散,“是那个姓陈的小子住处。亥时一刻,集贤轩主灯熄,侧厢小灯亮。亥时二刻,侧厢灯亦熄。”他顿了顿,补充道,“按先前摸查,那侧厢应是那突厥医官今夜暂歇之处。”

夜枭没有立刻回应,他手中那支约半尺长的黄铜中空管(称为“听瓮”),一端细如麦秆,另一端呈喇叭状,此刻正被他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角度,对准太医署内阿史那云厢房的方向。他将喇叭口贴近自己耳廓,屏息凝神,细长的眼睛在黑暗中微微眯起。

听瓮是利用声音在管道中传导、聚拢的原理,能在一定距离内放大特定方向的细微声响,是暗探查探的利器之一。只是使用时需极为安静,且对风向、距离要求苛刻。

夜风穿过巷口,发出呜呜轻响。远处传来隐约的犬吠,更夫悠长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喊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夜枭的眉头越皱越紧。

土狼忍不住低声问:“如何?可听到什么?”

夜枭缓缓放下听瓮,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懊恼与不解:“除了风声、虫鸣,还有偶尔极远处的梆子,什么也听不到。那厢房内,静得出奇。”

“静得出奇?”土狼疑惑,“睡了?还是……人根本不在里面?”

“灯是正常熄灭的,之前也未见人外出。”夜枭沉吟,“要么是此人睡觉极为安稳,毫无声息;要么……就是厢房内有特殊布置,或者,他根本未曾真正入睡,刻意控制着呼吸动静。”他眼中闪过一丝警惕,“看来,这突厥医官,也不简单。”

“那……还盯吗?”土狼问道,“殿下要的是他与那女医官私下‘密谋’的证据,或者不轨的举动。这般干耗着,什么也得不到。”

夜枭抬头看了看天色,浓云遮蔽了星月,夜色如墨。“再守一个时辰,到三更。重点看有无夜半私会,或异常信号。”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明日换个法子。他不是常与那女医官在集贤轩研读吗?想办法,在轩内或他们途经之处,留下点‘小东西’。”

土狼会意,眼中掠过一丝阴冷:“明白。”

两人重新隐入更深的黑暗,如同潜伏在草丛中等待猎物的毒蛇。

* * *

太医署内,阿史那云所在的厢房。

他确实没有入睡。并非察觉了外间的窥探,而是白日与苏轻媛的对话,以及身处的这陌生环境,让他思绪纷杂,难以成眠。

他盘腿坐在榻上,并未点灯,只在黑暗中静静调息。这是草原上习武之人也是医者常用的静心法门,有助于恢复精力,澄澈思绪。他的呼吸绵长而细微,几不可闻,心跳也放缓到极低的频率,整个人仿佛进入了一种半休眠的专注状态,对外界寻常声响自然隔绝大半,但对真正的危险气机,却保持着潜意识的警觉。

忽然,他极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并非听到了什么具体声音,而是一种多年在危机四伏的草原上生活磨砺出的直觉——仿佛有什么东西,隔着重重墙壁和院落,远远地“看”了这边一眼,带着冰冷的审视意味。

他缓缓睁开眼睛,在黑暗中,那双眸子竟似有微光闪过。他悄无声息地起身,走到窗边,将窗纸戳开一个极小的孔洞,向外望去。

庭院寂静,月光偶尔从云缝中漏下,照亮湿漉漉的石板路和摇曳的花木。一切如常。巡逻的侍卫提着灯笼,正从远处的月洞门走过,脚步声规律而平稳。

是错觉吗?阿史那云微微蹙眉。或许是自己太过敏感了。这里是大周太医署,守卫森严,应当安全。

但他并未立刻回到榻上,而是借着微弱的天光,仔细检查了一遍门窗。确认都从内闩好后,他又从随身行囊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皮囊,倒出少许淡黄色的粉末,极其小心地撒在门缝和窗台之下。那粉末几无气味,却在黑暗中若有若无地泛着极淡的磷光——这是草原上一种特殊矿石的粉末,一旦被移动或踩踏,痕迹便会改变,且不易被寻常人察觉。

做完这些,他才重新坐下调息,只是心中那根弦,已悄悄绷紧了些许。长安城,比他想象的,水面之下更加不平静。

* * *

翌日清晨,雨过天晴,碧空如洗。太医署内草木葱茏,空气清新。

苏轻媛如往常一样,早早来到集贤轩。她今日换了一身浅藕荷色的夏衫,发髻梳得简单利落,整个人显得清爽而精神。陈景云已提前将轩内打扫过,开窗通风,点燃了驱除潮气的艾草,淡淡的药香弥漫开来。

阿史那云也准时到来,依旧是那身月白儒衫,神情平静,只是细看之下,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医官昨夜未曾安眠?”苏轻媛关切地问。

阿史那云笑了笑:“许是换了地方,有些不惯,无妨。”他并未提及夜间那莫名的直觉和撒下的矿粉。一来尚无实据,二来也不想平添不必要的紧张。

研析工作继续。今日的目标,是尝试解读皮革另一侧一组与骨骼、关节相关的符号。两人很快沉浸进去,时而低声讨论,时而各自查阅典籍,时而用毛笔在纸上勾画推测。

陈景云安静地在一旁研墨、添茶、记录,目光却比往日更加警惕地留意着轩内轩外的动静。昨夜谢瑾安派人送来的“安神香料”和润喉糖丸,师父虽未多问,但他心知肚明来自何人。将军特意叮嘱加强防范,必有其深意。

临近午时,周大人派了个小药童来,说是有几味边关急需的药材清单需要苏轻媛核对。苏轻媛便暂离集贤轩,去前厅处理公务。

轩内只剩下阿史那云与陈景云。阿史那云正专注地比对着一段古籍上的描述,陈景云则在整理上午的记录。

忽然,轩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低语,似乎是什么人匆匆经过,又停了下来。

陈景云眉头一皱,起身走到门边,侧耳倾听。只听一个有些陌生的声音 —— 似是署内某个粗使杂役 抱怨道:“……真是晦气,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一大滩油渍洒在这路上?差点摔了我一跤!”

另一个声音 —— 像是侍卫 喝问:“哪里来的油渍?何人洒的?”

“不知道啊!就前面拐角往库房去的那段石板路,滑得很!像是灯油,又不太像……”

陈景云心中一动,太医署内管理严格,尤其是通往药库、集贤轩等重要区域的道路,每日都有专人打扫,怎会无端出现大片油渍?他回头看了一眼仍在专注研究的阿史那云,低声道:“医官,我出去看看,您切勿离开此轩。”

阿史那云从卷册中抬起头,点了点头:“陈小友自便。”

陈景云快步走出集贤轩,朝杂役所说的拐角处走去。果然,在一条相对僻静、连接着集贤轩后院与药材库房的青石板小径上,发现了一大片滑腻的、半透明的油渍,在阳光下反着光,面积不小,踩上去极易滑倒。几个杂役正拿着草木灰和麻布试图清理。

“什么时候发现的?”陈景云问。

一个老杂役擦着汗:“就刚才!早饭后人人都忙,这条路上午走的人少,也不知是哪个挨千刀的泼的!”

陈景云蹲下身,用手指沾了点油渍,凑到鼻尖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类似松脂又混杂着其他油脂的怪异气味,并非太医署常用的灯油或制药油。“不像是意外泼洒。”他心中警铃微作,“倒像是故意为之。”

目的是什么?制造混乱?引开注意力?还是……想让人在此滑倒受伤?

他立刻吩咐:“先把这里清理干净,多撒些沙土。另外,去禀告周大人,查一下今日上午有何可疑生面孔或异常人员进出过这片区域。”他自己则快速返回集贤轩。

轩内一切如常,阿史那云正站在窗边,似乎在活动有些僵硬的颈肩。见陈景云回来,他随口问道:“如何?”

“有些油渍,已让人清理了。”陈景云轻描淡写,目光却迅速扫过轩内各处——案几、书架、墙角、窗台……并无异样。“医官,师父回来前,我们还需谨慎些。”

阿史那云从陈景云的神情和语气中察觉到了什么,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好。”

午后的研析,在苏轻媛回来后继续。那场小小的油渍风波,似乎只是太医署日常管理中的一个意外插曲,很快就被遗忘了。

然而,当傍晚时分,陈景云例行检查集贤轩各处,尤其是窗台和门框这些容易被人做手脚的地方时,他的指尖,在靠近轩外那丛茂密芭蕉叶的一扇窗棂底部,摸到了一点点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湿黏痕迹。他凑近闻了闻,脸色微微一变。

那是一种极为清淡、却带着特殊腥甜气味的胶质。若非他刻意寻找,且嗅觉受过训练,根本难以察觉。这痕迹很新,绝不是以往留下的。

有人趁他们午间注意力被油渍引开时,或者更早,在这里动了手脚。这胶质是做什么用的?粘附窃听的“听瓮”?还是为了留下某种不易察觉的标记?

陈景云没有声张,只是用干净布巾小心地将那点痕迹擦拭干净,不留一丝痕迹。他心中冷笑:果然来了。动作还真快。

他不动声色地回到苏轻媛身边,如同往常一样侍立。看来,将军的担心并非多余。这看似平静的太医署,暗处的眼睛和手脚,已经迫不及待了。

夜幕再次降临,集贤轩的灯火,在愈发诡谲的夜色中,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无形的阴影。而更深的暗流,正在看不见的地方,加速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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