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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霜降前三日,长安城笼罩在一片萧瑟秋意中。张府门前却是另一番景象,辰时刚过,已是车水马龙。各式官轿在府门前排成长龙,轿夫们穿着统一的号衣,在寒风中搓手跺脚,呼出的白气在清晨的空气中交织成一片薄雾。

两尊汉白玉石狮子披着红绸,狮口含着的石球在晨光中泛着冷光。朱漆大门上,九九八十一颗碗口大的铜钉擦得锃亮,门楣上悬挂着先帝御笔亲题的户部尚书府金字匾额,在秋日阳光下熠熠生辉。

谢瑾安乘着一顶青呢小轿,特意绕道从后街来到张府。轿子停在角门外,他撩开轿帘,目光敏锐地扫视着府前的热闹景象。今日他穿着一身墨色杭绸常服,外罩一件鸦青色暗纹锦缎披风,腰间悬着靖安司的玄铁令牌,令牌上雕刻的狴犴纹饰在披风下若隐若现。

谢大人到——伴随着门房的高喊,声音如洪钟一般,在喧闹的街道上回荡,显得格外清晰。这一声呼喊,仿佛具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原本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无数双眼睛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齐刷刷地投向了这位年轻的靖安司指挥使。

张文远早已在二门处恭候多时,他身着一件绛紫色万字不断头纹样的杭绸锦袍,领口和袖口处镶着柔软的玄狐毛,更衬得他气质高雅。头上戴着一顶六合帽,帽檐处镶嵌着一颗鸽卵大小的翡翠,晶莹剔透,散发着温润的光泽,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格外雍容华贵。

谢大人大驾光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张文远满脸笑容地拱手相迎,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谢瑾安腰间悬挂的令牌,但那一瞬间,他眼中闪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还是被谢瑾安敏锐地捕捉到了。

谢瑾安微笑着还礼,然后示意身后的随从将一个紫檀木礼盒呈上前去。他缓声道:张大人寿辰,下官岂敢不来。听闻张大人雅好文墨,特寻了一方老坑端砚,略表心意,还望张大人笑纳。

张文远接过礼盒,入手沉甸甸的,打开一看,只见砚台石质细腻,雕刻精美,确是上品。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笑道:谢大人太客气了,快请入席。

张府内张灯结彩,处处彰显着主人的富贵与权势。穿过抄手游廊,可见园中假山层叠,曲水流觞,几株百年银杏洒下满地金黄。廊下悬挂着各色琉璃灯,即便在白日里也点着蜡烛,将整个庭院照得流光溢彩。

正厅内早已高朋满座,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来了大半。厅内铺设着西域进贡的羊毛地毯,四角摆放着鎏金炭盆,炭火正旺,温暖如春。见到谢瑾安进来,喧闹的厅堂顿时安静了一瞬,随即又响起更加热烈的寒暄声。

谢大人这边请。管家躬身引路,将谢瑾安安排在右手第一席,与几位尚书同席。这个位置正对着主位,可以将整个厅堂的动静尽收眼底。

工部尚书赵有才挺着圆滚滚的肚子,笑眯眯地举杯:谢大人年轻有为,日后还要多多照应啊。他手中的白玉酒杯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赵大人言重了。谢瑾安举杯还礼,目光扫过席间众人,注意到不少官员都在暗中观察着他的反应。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热烈。一队歌姬轻移莲步进入厅中,身着轻纱,环佩叮当。丝竹之声悠扬响起,舞姬水袖翻飞,在铺着红毯的厅堂中央翩翩起舞。谢瑾安看似在欣赏歌舞,实则暗中观察着席间众人的举止言谈。

听说谢大人最近在查江南盐税的事?刑部侍郎孙明远状似无意地问道,手中的酒杯微微摇晃,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荡漾。

谢瑾安神色不变,轻轻转动着手中的青瓷酒杯:孙大人消息灵通。不过督政院刚刚成立,还在熟悉公务阶段。

孙明远挑眉,眼角细密的皱纹更深了,我还听说谢大人前日调阅了户部近三年的账册,莫非是要查我们张大人的账?

席间顿时安静下来,连舞姬的脚步声都清晰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谢瑾安身上,等待着看这位新任总督察如何应对。

谢瑾安不慌不忙地放下酒杯,杯底与桌面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孙大人说笑了。督政院监察百官,自然要从六部开始。张大人执掌户部多年,账目清晰,正是各部的表率。

张文远哈哈大笑,笑声在厅堂中回荡:谢大人过奖了。户部的账目随时欢迎督查。话虽如此,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却微微发白,指节因用力而凸显。

这时,一个身着五品鸂鶒补子官服的中年男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敬酒。他面色潮红,步履蹒跚,显然是喝多了:下官...下官江南转运使刘明德,敬...敬谢大人一杯。

谢瑾安眼神微凝。此人正是密报中提到的与盐商往来密切的官员之一。他注意到刘明德腰间佩戴着一枚奇特的玉佩,形状似云非云,玉质温润,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青光,与密报中提到的青云会信物十分相似。

刘大人客气了。谢瑾安举杯,目光敏锐地捕捉到刘明德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

刘明德一饮而尽,借着酒意凑近压低声音道:谢大人年轻有为,何必太过认真?这官场上的事,有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大家都好。他说话时喷出的酒气扑面而来。

刘大人此言差矣。谢瑾安正色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附近几桌宾客耳中,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然陛下委以重任,谢某自当秉公执法。

刘明德脸色一变,讪讪地退下了,临走时还不小心碰翻了邻座的一碟点心。

宴至中途,谢瑾安借故离席,在园中散步醒酒。月光如水,洒在园中的亭台楼阁上,为这富贵繁华的庭院平添几分清冷。他信步走到一处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后,忽然听到两个压低的声音在假山洞内交谈。

...必须尽快处理掉那批账册,谢瑾安已经派人去查了...

可是库房的钥匙在赵侍郎那里...

放心,张大人都安排好了,明日就会有一场意外...

谢瑾安屏住呼吸,正要细听,忽然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猛地转身,只见张文远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谢大人怎么独自在此?可是府上的歌舞不合心意?张文远的声音温和,眼神却锐利如刀。

酒力不支,出来透透气。谢瑾安神色自若,心中却是一凛。这张文远脚步如此之轻,显然身怀武功。

张文远指着不远处的一座二层小楼:那是老夫的书房,收藏了不少古籍字画,谢大人可有兴趣一观?

谢瑾安心知这是试探,却不得不应: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书房内陈设雅致,紫檀木书架上摆满了线装古籍,墙上挂着几幅名家字画。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琉璃罩子罩着的翡翠白菜,菜叶上的螽斯栩栩如生,在灯光下泛着莹莹绿光,一看便知价值连城。

这是江南盐商总会送的寿礼。张文远看似随意地说,手指轻轻抚过琉璃罩子,老夫原本不肯收,奈何盛情难却。

谢瑾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件珍品:确实精美,想必价值不菲。

张文远走到紫檀木书案前,取出一本装帧精美的账册:这是户部今年的收支总账,谢大人既然要查,不如现在就看看?也省得日后麻烦。

谢瑾安接过账册,快速翻阅。账目做得天衣无缝,每一笔收支都记录得清清楚楚。但他注意到有几笔巨额支出的备注字迹墨色较新,与其他记录的墨色略有差异,显然是后来添上的。

账目清晰,张大人果然治吏有方。谢瑾安合上账册,假装没有发现异常。

张文远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又取出一份用工楷誊写的名单:这是老夫为督政院拟定的监察官员名单,都是朝中栋梁之才,谢大人看看可还妥当?

谢瑾安接过名单,心中一震。名单上的人要么是张文远的门生,要么是出了名的庸碌之辈。若是按这份名单组建督政院,恐怕什么都查不出来。

张大人费心了。谢瑾安将名单收起,放入袖中,不过督政院的人选,还需陛下钦定。

就在这时,书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管家急匆匆地进来禀报,额上满是冷汗:老爷,不好了,刘大人他...他在荷花池边失足落水了!

谢瑾安与张文远对视一眼,同时向外走去。

荷花池边围满了人,几个家丁正拿着长竹竿在水中打捞。池边的石板湿滑,一支断裂的玉簪落在岸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不一会儿,刘明德的尸体被拖了上来,已经气绝身亡,官服湿透地贴在身上,显得格外狼狈。

怎么会这样?张文远痛心疾首,捶胸顿足,刘大人方才还好好的...

谢瑾安蹲下身检查尸体,发现刘明德腰间的那枚玉佩已经不翼而飞。他的手指在刘明德的衣领处停顿了一下,那里有一个不易察觉的针孔,周围的皮肤微微发黑。

看来是喝多了失足。孙明远在一旁说道,语气中带着惋惜,真是乐极生悲啊。

谢瑾安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每个人脸上都写着震惊与惋惜,但他知道,凶手就在这些人中间。

张大人,看来今晚的寿宴要提前结束了。谢瑾安淡淡道,目光如炬地盯着张文远。

张文远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管家:是啊,出了这样的事...诸位大人请回吧,改日老夫再设宴赔罪。

回到靖安司时已是子时三刻。谢瑾安立即召来亲信侍卫统领陈远:查清楚刘明德最近和什么人接触过,特别是他佩戴的那枚玉佩的来历。还有,派人盯紧张府,任何出入的人都不要放过。

大人怀疑他的死不是意外?陈远低声问道。

当然不是。谢瑾安冷笑,从袖中取出那枚在池边捡到的玉簪,这是女子所用的发簪,刘明德一个男子,身上怎会有此物?而且...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他衣领处的针孔,分明是中了毒针。

陈远倒吸一口凉气:灭口灭得如此迫不及待,正好说明我们找对方向了。

谢瑾安走到窗前,望着沉沉的夜色。长安城的万家灯火在秋夜中明灭不定,就像这场朝堂暗战中的各方势力,时隐时现。张府的寿宴就像一场精心布置的棋局,而他,已经看到了棋盘上若隐若现的杀机。

次日清晨,谢瑾安正准备进宫面圣,苏轻媛匆匆而来,发髻微乱,显然是连夜未眠。

查到了。她将一叠资料放在紫檀木书案上,声音带着疲惫,那枚玉佩的图样,与二十年前一个神秘组织青云会的信物十分相似。这个组织专门拉拢官员,操控朝政,后来突然销声匿迹。

谢瑾安翻看着资料,眉头越皱越紧。资料中记载,青云会成员以玉佩为信物,官阶越高,玉佩的质地越佳。刘明德那枚,应该只是普通成员的配饰。

青云会...看来他们从未真正消失。谢瑾安沉声道,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还有更惊人的。”苏轻媛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害怕被人偷听去一般,“我在太医院的档案中发现,最近半年,有三位官员都是突发急病去世,死前都曾经与张文远有过密切往来。而且……他们的症状都与刘明德相似。”

谢瑾安闻言,猛地站起身来,他的眉头紧紧皱起,仿佛能夹死一只苍蝇。他在书房中踱步,脚下的波斯地毯柔软而厚实,吸收了他的脚步声,使得整个书房都显得异常安静,只有他的呼吸声在空气中回荡。

“这绝对不是巧合。”谢瑾安停下脚步,他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焦虑,“我们必须加快动作,否则还会有更多人‘意外’身亡。”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书房的宁静。紧接着,一个侍卫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他的铠甲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显然是匆忙赶来的。

“大人,不好了!”侍卫的声音中充满了恐惧,“昨夜我们查封的那批账册,保管库起火了!”

谢瑾安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手中的青瓷茶杯像是失去了支撑一般,“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碎瓷四溅,温热的茶水在地毯上晕开,形成了一滩深色的水渍。

好一招釜底抽薪!谢瑾安心中暗自思忖,这场朝堂暗战,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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