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阁长编·程姝纪·卷三·归炉】
(本章为“旅炉”之章,纪少帅四百五十一年早春,程姝离长安、赴帝京,于万灵南州遇开天斧影——杜金鹏;自此雪火之碗得风雷之翼,帝王术添自然之脉。)
雪停了。
长安城仿佛一个巨大的、被冰封的砚台,墨色的屋瓦是砚底,积雪是未曾磨开的浓墨,而程姝,是即将离匣的笔。
少帅四百五十一年,正月晦日。
潮影宫九重飞檐下的冰凌齐齐断裂,坠地声如碎玉,敲响了启程的序曲。
程姝走出宫门,身后并无仪仗,只一辆“雪潮橇”静候阶前——
橇身以北海冰骨为辕,镶嵌赫兰部传承的火纹为帆,无马无轭,凭雪火二气自行。
她只携三物:
左袖内扣天碗温凉交叠,右袖中寒玉笛寂然无声,心口处那枚母亲留下的狼牙符贴着肌肤,硌得生疼,却也灼热。
西出金光门,长街两侧早已跪满百姓。
无人喧哗,唯有头颅低伏,雪地上一片沉沉的呼吸白雾。
低语如潮汐般涌动,汇成两个字:
“雪君。”
雪潮橇滑过,橇板与积雪摩擦,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
所过之处,雪面自行凝结出清晰的尺形轨道,笔直延伸向远方,仿佛天地为她铺就了一条专属的归途,亦是一场无声的送别。
程姝未曾回头。
指节轻叩橇舷,袖中扣天碗“叮”一声回应,碗沿刻度微光流转,现出一行新字:
“春发·凡尺之外”。
二月朔,橇入万灵南州。
天地骤然改换。
身后是冰封的北国,眼前却已是春意破茧——
雪线于此戛然而止,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斧劈断。
前方桃花灼灼如火,铺满峡谷,南风裹挟着青木汁液的生涩与雨后雷菌的奇异芳香扑面而来。
雪潮橇的冰骨辕开始呻吟,在灼热的地气下渗出细密水珠,行进愈发艰难。
程姝停车,解下火纹帆,雪火之气流转,将其化为一面剔透的“冰镜盾”悬于头顶,暂蔽骄阳。
她独步走入桃花峡。
峡内暖风熏人,溪水淙淙,与长安的肃杀恍如隔世。
溪涧旁,一人背对着她,赤足立于滑润的卵石之上。
黑发以青藤随意束起,身形挺拔如幼松。
腰间悬一柄短斧,无鞘,刃口自然吞吐着细小的旋风,风中竟隐约可见嫩绿的芽苞生灭。
那人正俯身,以掌心掬起清澈溪水,小心浇灌一株半枯的树木——
那树木质奇特,树干皲裂,裂缝中不是木质,而是跳跃不休的紫色电光,噼啪作响。
程姝脚步虽轻,那株“雷音木”却骤然一颤,裂缝中紫光大盛,一枚芽苞猛地弹出,化作拳头大小的炽烈雷球,直刺她眉心潮纹!
她不闪不避,袖中扣天碗自生感应,嗡鸣一声自行倒转碗口。
“叮”一声清响,那暴烈的雷球竟被收入碗中,滴溜溜旋转不休,最终化为一颗青碧色的雷珠,在冰骨与火釉之间滚动,每一次碰撞都迸出“滋啦”的电弧,渐渐在碗底勾勒出一幅旋转不休的太极雷雪图。
背身之人蓦然回首。
那是一张极年轻的脸庞,肤色是常年沐浴山野的古铜,眼眸翠绿如初春的湖泊,笑起来嘴角有浅浅的涡旋:
“我家树婴认生,唐突了,莫怪。”
少年自称杜金鹏,万灵南州“自然之嗣”,亦是远古“开天斧”留下的一缕斧影化身。
其血脉通灵,呼吸可与山川共鸣;腰间短斧名“芽斧”,斧背铭“生”字,斧刃铭“杀”字,执掌草木枯荣的自然轮回。
他的目光掠过程姝袖口,看见碗中那幅自行运转的雷雪太极,翠眸中闪过难以掩饰的惊异:
“雪火同炉?天地失衡至此,你竟能强扣出平衡?”
“平衡非天赐,”程姝声淡如烟,托碗示之,“是扣出来的。”
话音未落,碗心雷珠被无形之力压扁,延展成一页薄薄的“青雷纹”,牢牢贴合于碗壁之上。
碗沿刻度随之流转变化:“春雷·生杀共轴”。
是夜,二人宿于桃花峡顶。
杜金鹏挥动“芽斧”,凌空一劈——
虚空竟被斩开一道裂隙,无数缠绕风雷之气的青藤自裂隙中涌出,交织成一条蜿蜒向上的通道,叶片阔如舟船,托着二人升至峡顶。
顶上无雪,星河低垂,银河恍若倒悬的瀑布,触手可及。
程姝取出寒玉笛,唇抵吹孔,《送君》旧调无声流淌。
笛音引动星河,缕缕星辉如受招引,汇入扣天碗中。
碗壁再添第三色“星银纹”,与冰蓝、赤金交相辉映。
杜金鹏望着碗,望着人,再望望璀璨星河,忽然朗声一笑:
“我本欲北行,去瞧一瞧那‘审判尺日’,问一问自然之外的人为法则。”
“今日遇你,便是见了答案。”
“自然之子,为何向北?”程姝问。
杜金鹏指尖点向自己心口,衣襟微敞,露出一枚青翠的“芽纹”,但那芽纹中心却有一道焦黑的裂口,似被最暴烈的雷霆灼伤。
“万灵南州,春雷迟至,草木难萌。”
“长老言:‘天尺悬日,夺我春晖,自然须向人间问个道理。’我携斧北上,想向审判尺借一缕光,种回南州的春天。”
程姝默然。
她抬手,碗中雪火之气汇聚,凝成一枚光华内蕴的“雷雪种”,托于掌心,递了过去。
“此种育于我的碗中,可携北地春雷而归。但自然,须付代价。”
“何价?”
“陪我入帝京,学帝王术。待我术成,你携春雷南归。”
少年毫不犹豫,应声如击磐:
“好!”
手中芽斧再次挥出,风雷之气暴涨,化作一双流光溢彩的青翼,附着于雪潮橇尾。橇身轻震,随即离地三尺,御风雷而行,速度何止倍增。
自此,橇头悬“芽斧”为徽,橇尾曳“风雷藤”为旌,一白一青,划破长空,向北疾驰。
二月既望,帝京巍峨的轮廓终于映入眼帘。
雪潮橇降于渭水冰面。
杜金鹏第一次亲眼见到“审判尺日”——
那柄巨大的银白尺影高悬苍穹,洒落冰冷而精确的光辉,光芒所及,寻常草木尽皆蛰伏,不敢冒头。
少年面色微白,却咬紧牙关,抽出芽斧,以斧背“生”字轻触冰面。
一缕极纤细、却坚韧无比的青芽,竟硬生生钻透厚冰,芽尖倔强地指向天尺,似在无声抗议,又似在虔诚行礼。
程姝抬手,扣天碗第四度倒扣——
“扣!”
碗沿刻度疾闪:“四扣·借春一尺”。
一道凝练如实质的尺影清辉,被碗沿精准截取三寸,化作银线,垂落于那株青芽之上。
青芽得此异光,骤然暴涨三寸,顶端竟绽开一朵冰雪小花,花瓣六片,每一片上皆天然生有清晰的“审判”刻度!
杜金鹏指尖轻触花瓣,身体微颤,一滴泪滑落,坠入扣天碗中,竟化为一枚“碧生纹”,与雷雪、星银、春雷三纹并列,四色流转,终成完满的“风雷雪火”太极,于碗壁缓缓盘旋。
二人并肩,步上直通紫宸殿的御道。
道旁万民跪迎,却无一人敢靠近——
雪火之女清冷如冰刃,风雷之子蓬勃如春雷,二人步履过处,地面自然生太极光纹,空中隐有雷鸣相随。
紫宸殿丹陛之上,少帅帝王君鉴早已等候。
审判尺横于膝前,尺影投落,如一道银色的桥梁,恰好铺至二人脚下。
帝未言语,只缓缓伸出手指。
程姝托起扣天碗,杜金鹏捧出芽斧,同时踏上帝尺之影。
尺影波动,纹路滋生,化作两个沉重如山岳的大字——
“归炉”。
雪火之炉,风雷之炉,帝王之炉,于此夜,炉门初开。
帝引二人至归心炉广场。
巨大的炉门紧闭,却已能听到内里烈焰奔腾咆哮之声,如困锁着万千洪荒巨兽。
王君鉴回身,目光先落于程姝:
“碗成四扣,已可量裁天地一尺。”
再转向杜金鹏:
“斧携春雷生机,可斩破天缺,补全一隅。”
最后落回自身,平静中带着无上威严:
“朕之尺,丈量的是万世不易的法则。”
“今日,便借你二人之骨与芽,重炼这尺规之外,本该属于天地的一寸春光。”
帝以指为刃,划破腕间,一滴赤金帝血坠入扣天碗;
杜金鹏以芽斧刃尖轻划掌心,翠绿如翡翠的自然之血涌入碗中;
程姝凝神,雪火之气交融,将这两股截然不同的血液炼化为一枚光华璀璨的“三色炉种”。
炉种轻飘飘落向归心炉。
炉门轰然洞开,赤紫烈焰如巨舌卷出,吞没炉种,旋即重重闭合。
整个广场剧烈震动,三人脚下,全新的图腾蔓延开来——
雪火纹、风雷纹、审判纹,三纹交汇、缠绕、融合,最终烙成一个深邃永恒的“归炉”印记,深深嵌入广场基石,也刻入了少帅纪元的命脉。
程姝抬眸,眼中四色光华(冰蓝、赤金、星银、青翠)流转不息,最终凝成一句轻语,却重若千钧:
“帝王术,自此不止于雪火,亦当容纳风雷。”
杜金鹏紧握芽斧,斧背“生”字与刃口“杀”字之间,悄然蔓延出一丝细微的“尺”形裂纹,仿佛自然法则向人间秩序的一次微妙颔首。
王君鉴微微一笑,伸出双手,同时按于二人头顶,帝音恢弘,响彻广场:
“归炉既始,雪火为脊,风雷为翼。”
“朕便教你们,如何以这一寸新炼的春光——”
“度量天下千秋。”
太史阁注:
右卷所录,乃明贤公主程姝赴京途中所历,得遇自然嗣子杜金鹏,雪火碗纳风雷翼,帝王术始涵生杀机。
自此,扣天之力可育春光,开天斧影亦敬尺规。
自然与人道,于归炉之始交汇。
欲知三色炉种孕育何物,且待下卷《生春》。
然注疏未竟,奇谭已生。
程姝离北漠入潼关,车驾行至终南山麓“哑声林”。
此林诡异,万籁俱寂,飞鸟掠空亦敛翅噤声,盖因林心藏一“寂灭泉”,泉眼吞音,凡声响近之皆化虚无。
公主车辙方入林道,拉车霜骊马蹄声顿消,銮铃哑然,护卫交谈只见唇动,不闻片语。
正值此际,东北忽爆裂雷轰鸣!
——道旁千年铁杉木冠炸开,青影翻滚坠下,竟是一少年,背生一对残破风雷翼,翼骨焦黑电光缭绕,砸地时仍带霹雳余音,乃林中唯一响动。
此即杜金鹏。
自然嗣子,天生地养,本为终南山风雷精魄所化。
然其翼遭“天刑”劈斩,根基已损,精元溃散,风雷之力失控暴走,反噬其躯。
程姝凝目,见其额间有自然道纹明灭,与自身碗沿刻度隐隐共鸣;
更见其命火飘摇,却纯然不染尘俗,如初生赤子。
金鹏挣扎抬头,见公主掌中扣天碗,瞳骤亮,嘶声(虽无声出,意却直达灵犀):
“碗…能容我风雷否?”
时不我待。天际乌云聚,第二道天刑雷劫即将劈落!
程姝颔首,祭扣天碗。碗口倾侧,非吸非纳,而如母怀展抱。
杜金鹏长啸一声,尽碎残翼,将毕生风雷精元化一青紫电光,投入碗中!
碗内顿起狂澜。
雪火真元与暴烈风雷相撞,如冰海沸油。碗壁剧震,“扣”“天”二字光芒万丈,碗沿刻度疯转,终定格——
“纳:风雷翼·自然嗣”。
碗底遂生第三层胎膜,青紫莹润,内蕴雷云风暴,却又被雪火之力温柔包裹,渐趋平和。
纳器功成,异象再生。碗中竟自主渗出一缕春风,拂过程姝鬓角,她一缕白发应声转乌;
春风漫溢,所过之处,“哑声林”寂灭之力竟退,地下涌出嫩绿草芽,枝头雀鸟试探清鸣——
扣天碗纳自然极致之力,反哺天地,竟得一缕“创生春意”。
然此道违天和,劫云愈浓。
程姝抬首望天,目现尺规金芒,乃少帅帝所传帝王术运转至极致。
她并指如尺,虚划天地,声含律令:
“此间风雷入我彀中,归序有常,不劳天刑。”
言出法随,竟引动紫宸殿方向传来一声微弱尺鸣相和!
天刑雷劫于云端盘旋良久,终未能落——
此乃帝王术首现生杀之机:
非杀伐,而裁断!
裁定自然暴烈之力入人道器皿,合乎新序,故天劫亦需止步。
自此,扣天碗内,雪火为基,风雷为用,春意为桥。
三力交织,于碗心凝成一枚三色炉种:
白为雪骨,赤为火精,青为风雷魂,缓缓旋转,隐然有生命搏动之感。
程姝收碗入怀,觉重逾千钧,非骨肉重,乃道途重。
她知此炉种若孕育有成,非器非人,或将是一全新生命,兼具自然伟力与人道尺度。
车驾复行,碾过新绿草芽。
杜金鹏随侍车旁,虽失风雷翼,眸中却显澄明新生。
公主垂眸瞥向碗中炉种,忽闻极细微“叩”声自内传出,如雏鸟啄壳,又如心跳初萌。
《生春》之卷,由此胎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