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婆子手中那簇微弱的火苗，如同风中残烛，在绝对黑暗的压迫下顽强跳跃着，将众人扭曲摇曳的影子投在粗糙潮湿的岩壁上。光晕之外，是无尽的、仿佛能吞噬灵魂的幽暗。空气中弥漫着阴冷的土腥味、岩石的霉味，以及众人身上散发出的血腥、汗臭与恐惧混合的气息。
陈源在短暂的昏厥后，又被腿上一波烈过一波的抽痛唤醒。他睁开眼，视线模糊，只能看到那一点摇曳的橘光，以及光影中赵氏和周婆子写满焦虑的脸。
“老爷，您醒了！”赵氏的声音带着哽咽，连忙用一块沾湿的布角，小心地擦拭他滚烫的额头。那水来自仅剩的半囊水，每一滴都无比珍贵。
陈源艰难地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情况……”
周婆子凑近些，沙哑地快速汇报：“入口暂时堵住了，外面那些鬼东西还没散。水还有半囊，黍米三斤左右，盐一小包。墩子后背伤了，流血不少。阿竹力竭。其他人都还好，就是……柳氏的孩子，怕是饿得撑不住了，没奶水……”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被柳氏紧紧搂在怀里的石头，发出了小猫一样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哭声，在这死寂的岩缝中显得格外揪心。柳氏自己也是面色惨白，嘴唇干裂，只是机械地轻轻拍打着孩子，眼神空洞。
绝境。彻头彻尾的绝境。
陈源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眩晕和剧痛如同跗骨之蛆，但他必须思考。
“火……能撑多久？”他问。
周婆子看了看手中燃烧迅速的火绒，苦涩道：“这点火绒，最多再燃小半刻。除非……能找到别的可燃之物。”
黑暗中，沉默再次降临。除了石头和岩石，这里似乎一无所有。
“阿竹……”陈源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你眼神最好……借着这点光，往前探……三步，不，五步！看看前面……有没有能烧的东西……哪怕是枯苔，烂木……或者，路……”
这是赌博。在未知的黑暗中断绝后路地前进，风险巨大。但停留在此，同样是等死。缺乏光源，他们很快就会彻底沦为瞎子，困死在这狭缝之中。
阿竹对陈源的话几乎是无条件执行。他嗯了一声，挣扎着站起身，庞大的身躯在狭窄的缝隙中显得有些笨拙。他接过周婆子手中那簇即将熄灭的火苗，小心翼翼地侧身，向前挪动。
一步，两步……火光摇曳，将他前方有限的范围照亮。岩石，依旧是湿滑的岩石。
第三步，他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发出“咔嚓”一声轻响。他低头，用火光照去——是几片散落的、干枯脆硬的……蝙蝠粪便？以及一些同样干枯的、不知名的苔藓碎片。
“有……有能烧的！”阿竹瓮声瓮气地喊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惊喜。
他小心地蹲下身，将那些干燥的蝙蝠粪和苔藓碎片收集起来，虽然量不多，但足以延长火种一段时间。
就在他收集这些“燃料”时，举着火苗的手无意间向前伸了伸。微弱的火光似乎未能被前方的岩壁立刻反射回来，而是向前延伸了一小段距离。
“前面……好像宽了点？”阿竹不太确定地说。
这句话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众人心中激起涟漪。
“再往前看看！小心！”李墩子忍着背痛催促道。
阿竹将收集到的燃料交给身后的赵氏，自己则举着那簇由新燃料续上的、稍微明亮了一点的火苗，继续向前探索。
果然，又往前艰难地挪动了七八步后，狭窄的岩缝豁然开朗！
火光所及，他们似乎进入了一个更大的地下空间。虽然依旧不算宽敞，但足以让五六个人勉强站立而不觉得拥挤。头顶更高，火光难以触及顶端。空气流通的感觉更明显了，那股阴冷的土腥气中，似乎还夹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硫磺的奇特气味。
最重要的是，在空间的一角，他们发现了一小堆显然是自然堆积的枯枝、落叶和更多的干燥蝙蝠粪！仿佛是某个地下通风口长年累月吹进来，或是某种小型生物巢穴的遗留物。
“老天爷……有柴火！”周婆子激动得声音发颤。
这意味着持续的光源，可能的热量，甚至……煮熟食物的希望！
众人精神为之一振，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缕微光。在李墩子的指挥和阿竹的劳作下，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昏迷\/虚弱的陈源和行动不便的柳氏母子，陆续转移到了这个稍大的空间中。
很快，一小堆谨慎生起的篝火在空间中央燃烧起来。噼啪作响的火焰驱散了部分黑暗和阴冷，也带给劫后余生的众人一丝久违的、虚幻的温暖。火光映照下，每个人的脸色都显得憔悴不堪，但眼神中多少恢复了一点生气。
他们围坐在火堆旁，清点着这“新家”的发现。除了那堆救命的柴火，他们还在角落发现了一处岩壁渗水点，水滴非常缓慢，但至少提供了稳定的、无需煮沸（在缺乏燃料的情况下，这是奢望）就能饮用的水源——尽管带着明显的土腥和矿物味。
“这里……像是个歇脚的地方。”李墩子靠在岩壁上，让赵氏帮他清理后背的伤口。那伤口颇深，皮肉外翻，好在未伤及筋骨。周婆子找了些之前备用的、捣烂的止血草药给他敷上。
陈源被安置在离火堆稍近、相对干燥的地方。喝了几口赵氏喂的清水后，他感觉喉咙的灼烧感稍减，思维也清晰了一些。他借着火光，仔细观察这个空间。
大约一丈见方，顶部有数尺高，形状不规则。除了他们进来的那条缝隙，似乎没有其他明显的出口。但那空气流动的感觉和淡淡的硫磺味，表明这里并非完全封闭。
“不是久留之地。”陈源的声音依旧沙哑，但比之前多了几分力量，“柴火有限，水也仅能维持。没有食物来源……困守，是死路一条。”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刚刚升起的一点暖意。
“可……可外面全是疫鬼！咱们怎么回去？”铁蛋怯生生地问，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回去。这两个字沉重如山。
鹰巢岩洞，是他们付出了巨大代价才建立的据点，有相对坚固的防御（虽然被破坏），有他们储存的部分物资（或许还有残留），有更熟悉的环境，甚至有……可能夺回的未来。而这里，只是一个暂时的避难所，一个黑暗的囚笼。
“必须回去。”陈源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跳跃的火焰上，“但不是现在。”
他开始分析，思路在伤痛和高热的干扰下，依旧保持着惊人的清晰：
“第一，我的伤，墩子的伤，都需要时间恢复，哪怕一点点。在这里，至少暂时安全，可以喘息。”
“第二，外面的疫鬼被惊动聚集，需要时间……散去，或者被其他动静引开。我们现在出去，是自投罗网。”
“第三，需要摸清这里的情况。空气在流动，说明有通风口。找到它，或许能找到其他路径，甚至……通往外面的捷径。”
他顿了顿，感受着腿部传来的阵阵钝痛，继续道：
“所以，接下来要做几件事：
一、节约所有资源，柴火、水、食物，按最低限度分配。
二、墩子、阿竹，抓紧时间休息恢复。赵婶、周婆，照顾伤员和孩子。
三、阿竹，你体力恢复最快。等火堆稳定，你沿着气流的方向，小心探索这个空间，寻找通风口，但绝不可冒险深入未知区域。
四、我们……需要在这里待上至少一天，或许更久。等待时机。”
计划简单，却是在当前条件下唯一可行的方案。众人默默点头，绝望之中，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和步骤，总好过漫无目的的恐慌。
接下来的时间，是在煎熬与等待中度过的。
篝火被控制在最小范围，仅仅提供一点光明和驱散彻骨阴冷的温度。黍米被数着粒儿地放入陶罐，加上大量的水和一些赵氏辨认出的、勉强可食的岩壁苔藓，熬煮成几乎照得见人影的稀薄菜粥，每人分得小半碗，勉强吊着性命。柳氏将大部分粥水留给了孩子，自己只抿了几口。
陈源的伤势依旧沉重，高烧反复，但或许是因为那七叶一枝花的药效仍在，或许是因为求生的意志支撑，他始终保持着意识的清醒，时睡时醒，关注着周围的动静。李墩子的伤口在草药的作用下渐渐止血，但疼痛和失血带来的虚弱让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阿竹在休息了几个时辰后，开始执行探索任务。他举着一根点燃的、细小的枯枝作为火把，沿着那微弱的气流，在洞穴四周仔细摸索。最终，他在洞穴最高处的一个角落，发现了一道狭窄的、向上延伸的岩石裂缝，气流正是从那里而来。裂缝极其狭窄，连孩子都难以通过，但隐约似乎能听到极细微的风声，甚至……一丝极其微弱的水声？
他将发现报告给陈源。
“通风口……水声？”陈源沉吟着，“记住这个地方。或许……以后有用。”
时间在黑暗与光明的交替（依靠控制篝火）中缓慢流逝。每一刻都如同一年般漫长。洞外疫鬼的嘶吼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始终未曾完全消失，提醒着他们危险的迫近。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更短。陈源在昏沉中，被李墩子摇醒。
“源哥，你听！”李墩子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和……期待。
陈源凝神细听。洞外那持续了不知多久的疫鬼嘶吼和抓挠声，似乎……减弱了？变得稀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约的、来自远方的骚动，似乎还夹杂着某种……人类的喊杀声？
“是溃兵！他们还没走干净！在和疫鬼厮杀！”李墩子判断道，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狗咬狗！”
陈源的心猛地一跳。机会！这可能就是他们等待的契机！
“再……等等。”他强迫自己冷静，“等声音……再远些。”
他们继续煎熬地等待着。远处的厮杀声时而激烈，时而平息，疫鬼的嘶吼声也果然随着那边的动静，逐渐被吸引了过去。堵塞缝隙入口那边的抓挠声，几乎微不可闻了。
又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外面彻底安静了下来。只有洞穴内火堆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众人沉重的呼吸和心跳。
“时机……到了。”陈源深吸一口气，挣扎着想要坐起，赵氏连忙扶住他。
“阿竹，墩子，你们先……小心挪开入口的石头，探明情况。”陈源下令，声音因紧张和虚弱而微微颤抖。
这是一个关键的时刻。外面是安全了，还是疫鬼的陷阱？
阿竹和李墩子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两人合力，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挪开堵住缝隙入口的石头。每挪开一点，都屏息凝神地倾听外面的动静。
终于，入口被打开了一个可供一人探头的小缝。
阿竹将即将燃尽的火把伸出去，然后迅速缩回。借着那瞬间的光亮，他飞快地瞥了一眼。
“外面……好像没动静了。”他瓮声瓮气地说，带着不确定，“看不全，但近处没看到那些鬼东西。”
“我闻不到那股浓烈的腐臭味了。”李墩子也抽动着鼻子补充。
希望，在众人心中燃起。
“不能大意。”陈源提醒，“阿竹，你先出去，确认安全。墩子，你守住入口，随时准备接应。”
阿竹嗯了一声，将短刀咬在口中，侧身，灵巧地（相对于他的体型而言）从缝隙中钻了出去。众人在洞穴内，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如同煎熬。
终于，阿竹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安全！外面……那些鬼东西好像都走了！”
刹那间，洞穴内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几乎虚脱。柳氏更是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那是压抑了太久的恐惧后的释放。
“走！我们回去！”陈源斩钉截铁地说道。
回去！回到那个他们付出了鲜血和生命代价才建立的鹰巢！
过程依旧艰难。李墩子和阿竹轮流背负着无法行走的陈源，赵氏和周婆子搀扶着虚弱的柳氏，铁蛋紧紧跟在后面。他们沿着狭窄的岩缝，小心翼翼地原路返回。
当最终从岩缝中钻出，重新踏上鹰巢主洞那熟悉而又满目疮痍的地面时，所有人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主洞内一片狼藉。防御工事彻底被毁，木架、石块、杂物散落一地，到处都是搏斗的痕迹和已经干涸发黑的污血。他们之前储存的一些来不及带走的杂物被翻得乱七八糟，幸运的是，或许因为疫鬼对非食物物品不感兴趣，他们在角落一个隐蔽石缝里藏着的、约莫五六斤的黍米和一小罐猪油竟然完好无损！这简直是天大的惊喜！
“快！重新堵住洞口！哪怕先临时弄一下！”陈源顾不上腿上的剧痛，立刻下令。
幸存下来的男丁——主要是阿竹和李墩子（带伤），立刻开始动手，利用散落的木材和石块，争分夺秒地重建最基础的防御。赵氏和周婆子则迅速清理出一块地方，重新生起一堆更大的篝火，烧水，准备给陈源和李墩子换药，也给饿坏了的众人准备一点像样的食物。
柳氏抱着终于能安心喂一点米汤的孩子，坐在火堆旁，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平静的神色。
陈源被安置在火堆旁，背后靠着冰冷的岩壁，右腿被小心地垫高。他环视着这个残破但终于夺回的“家”，看着忙碌的、伤痕累累的同伴们，心中百感交集。
他们回来了。从必死的绝境中，找到了一条生路，挣扎着回到了这个起点。
但这并不意味着安全。防御需要重建，资源需要重新收集，伤势需要漫长的时间恢复，而外界的威胁——溃兵、野人、拜影教，以及无处不在的疫鬼——依旧如同悬顶之剑。
他看着跳跃的火焰，目光最终落在那条他们刚刚逃出生天、如今看来幽深无比的岩缝入口。
那里，不再是绝望的象征，反而成了一条隐秘的退路，一个他们已知的、在关键时刻或许能再次拯救他们的后手。
“我们……活下来了。”陈源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历经劫难后的沉静，“但接下来的路……更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