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倾倾回到公主殿,胸口郁气非但未散,反如阴云堆积,越凝越重。她烦躁地在殿内来回踱步,华美的裙裾扫过光洁如镜的地面,发出细碎而急促的沙沙声响。
小云子默然随入,如过去无数次那般,取来她素日最爱的佳酿,小心翼翼地将盛满琥珀色液体的琉璃盏奉至她面前,低眉顺目,声音轻柔:“公主,饮些酒顺顺气吧。”
往日,无论是因为谢子凌的虚情假意而气闷,还是因父皇母妃的训诫约束而委屈,只要这几杯醇香烈酒下肚,醉意醺然间,便能暂且抛却烦忧。
然而此番,墨倾倾只瞥了一眼那晶莹剔透的杯盏,心头竟无端涌起一股强烈的厌弃。她猛地一挥手,险些将那琉璃盏扫落在地:“不喝!拿走!”
小云子动作极快地稳住了酒杯,盏中酒液晃荡却未溅出半滴。他垂首依言放下酒盏,眼底却有一丝极深的诧异飞速掠过,旋即隐没。
这位七公主性情骄纵暴烈,人尽皆知。在外受了气,回宫必定借酒浇愁,醉后更是判若两人,残忍暴虐,以鞭挞奴仆为乐。他后背那些狰狞可怖的旧疤新痕,十之八九皆源于她酒后失控。
可自那日街头惊马意外之后,公主的言行举止便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虽依旧任性妄为,却似乎褪去了几分无脑的猖狂,莫名多了一点难以言喻的心绪与盘算。甚至今日被陛下如此算计逼迫,她竟也能强压住冲天怒火,未曾如往常般借酒撒疯?
这实在反常至极。恍若……躯壳依旧,内里却悄然换了一个灵魂。
小云子按下心头翻涌的疑虑,面上依旧是那副恭顺谦卑的模样,细心伺候墨倾倾歇下。直至确认公主呼吸渐匀,似是沉入梦乡,他才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寝殿。
回到自己那间狭窄简陋的居所,小云子周身那谦卑温顺的气息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荡然无存。他刚掩上门,一道黑影便如鬼魅般悄然而至,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一丝激动:
“殿下,西祁捷报!我们安插的人已成功,计划进展极为顺利!”
小云子(或许此刻,更应称他为那位隐忍的“殿下”)闻言,面容之上未见半分波澜,只淡淡应了一声:“嗯。依计行事。”
“是!”黑衣人沉声应道,随即语气略显迟疑,“那……针对七公主的报复计划,是否……照旧进行?”
“照旧。”小云子的声音冰寒刺骨,不含一丝温度。他抬手,缓缓撕掉脸上的人皮面具,解开身上那件象征着无尽耻辱与卑微的太监外衫。
惨淡的月光透过狭窄的窗棂,冰冷地照亮了他后背那纵横交错的累累疤痕,新旧叠加,构成一幅触目惊心、宛如地狱的景象。
“她昔日施加于我身的每一分痛苦,”他话语一字一顿,浸透着刻入骨髓的冰冷恨意,“我都要她——加倍偿还!”
黑衣人眼中闪过敬畏与愤慨,低声道:“殿下隐忍多年,在北临为质十数载,饱经风霜,后又屈尊降贵,侍奉这刁蛮公主,受尽折辱……明日吟诗大会,一切均已安排妥当。”
小云子沉吟道,“自那日当街惊马意外之后,七公主便举止异常,恍若突然开了窍,我疑心她背后或有高人指点。增派人手,给我死死盯紧她的一举一动,任何细微之处都不得放过!”
“遵命!”黑衣人领命,身影一晃,再次融入浓稠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
次日,吟诗宴虽如期举行,但因皇帝并未亲临,场间的气氛显得松散了许多,少了几分皇家威仪的拘谨,多了些才子佳人间自在交际的意味。
北临皇朝的年轻才俊们依旧锦衣华服,三五成群,或临水赋诗,或凭栏论画,学术气氛甚浓。
当墨倾倾终于在宫人簇拥下现身时,原本流动的欢声笑语像是被骤然掐断,出现了一瞬诡异的凝滞。
只见这位公主殿下,妆容之浓艳,服饰之炫目,几乎到了令人瞠目的地步。过厚的脂粉与过于鲜亮的胭脂将她原本的灵秀遮掩得严严实实,堆满发髻的金钗步摇随着她的走动发出密集而嘈杂的声响,那身本该华贵典雅的宫装,因配色之大胆跳跃而显得格外刺眼。
她刻意扬着下巴,目光扫视间带着一种夸张的、近乎挑衅的娇纵与挑剔。
这番“精心”装扮,成功让不少抱有幻想的青年才俊心头一凉,纷纷移开视线,暗自庆幸皇帝不在场,无需勉强自己去逢迎这位看来绝非良配的公主。
喧嚣之外,临水的一处僻静角落,一人独坐。
那是西祁国送至北临的质子——独孤云澈。他并未与任何人寒暄,只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他身着一件半旧的青色长衫,料子普通,甚至洗得有些发白,与周遭的绫罗绸缎相比,显得格外朴素,却异常整洁。
然而,这简单的衣着丝毫无法掩盖他出众的容貌与气度。他面容俊朗,眉宇疏阔,鼻梁高挺,下颌线条清晰利落。尤其那双眼睛,透亮而深邃,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虽静坐无言,周身却自然流露出一股内敛的贵气,仿佛蒙尘的明珠,虽暂掩光华,却自有风骨。
无人留意到他,也无人会将这位沉默寡言、身份尴尬的质子与今日宴会真正的意图联系起来。
然而,他却清晰地看到了墨倾倾那场惊世骇俗的“亮相”。
目光相接的一刹那,他并未如他人般流露出惊愕或厌恶,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反而极快地闪过一抹了然,随即,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勾起一丝极淡的、玩味的弧度。
仿佛看穿了一场笨拙却有趣的表演,而他,是这园中唯一知晓内情的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