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的战争,其恶意不仅在于那些从沙丘后跃出、喷吐火舌的钢铁猛兽,更在于这片土地本身被武装起来,化作无数细微而致命的獠牙,静候着吞噬粗心的闯入者。在经历了夜间侦察的惊魂后,我们对“萨瓦拉枢纽”东北区域的威胁评估提高到了最高级别。然而,威胁并非总是以引擎的轰鸣或枪炮的闪光示人。
我们的任务转为对这一区域进行更细致的扫荡和巡逻,确保那条脆弱补给线侧翼的安全。驾驶着“莱茵女儿”在这片地形复杂的区域行进,每一秒都是一种对神经的凌迟。威廉的驾驶风格已经谨慎到了极点,他不再信任任何看似平坦的沙地或硬戈壁,总是选择沿着前车(通常是连里其他坦克或侦察车)的履带印行驶,哪怕那意味着更崎岖的路径。他的眼睛不仅要盯着前方和仪表,还不时扫视地面,寻找任何不自然的凸起、颜色差异,或者——最可怕的——极其细微的、可能埋设过什么的痕迹。
然而,地雷——尤其是英军在此地布设的、种类繁多的反坦克和人员杀伤地雷——是大师级的伪装者。它们可能被浅埋在沙下,借助一次微风就能被沙粒完美覆盖;可能被塞进干涸的蜥蜴洞或岩石缝隙;甚至可能被巧妙地放置在看似天然的地面起伏处。
我们遭遇的第一次“獠牙”,发生在一个毫无特色的午后。阳光毒辣,热浪让远处的景物蒸腾扭曲。我们正沿着一片相对开阔的砾石滩边缘行驶,右侧是一片低矮的沙丘链。一切如常,只有引擎的轰鸣和履带的沙沙声。
突然,右前方大约五十米处,一辆伴随我们巡逻的、涂着斑驳沙漠迷彩的桶车(Kubelwagen),在驶过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沙包时,车身猛地向上一跳!
不是颠簸,是真正短暂、剧烈的“跳起”!紧接着——
“轰!!!”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爆炸声猛然炸响!火光和浓烟瞬间吞没了那辆桶车的前半部分。破碎的金属零件、轮胎碎片和沙土被抛向空中,又像黑色的雨点般砸落。桶车后半部分扭曲着翻倒,里面的人影——我们甚至没看清有几个人——在爆炸的瞬间就被撕裂或抛飞。
“地雷!”我嘶声吼道,心脏几乎停跳。
“停止前进!全体停车!”无线电里传来连长变了调的命令。
“莱茵女儿”猛地刹住,威廉的脚死死踩在刹车上。我们距离爆炸点只有不到三十米。烟尘缓缓散开,那辆桶车的残骸在燃烧,黑烟笔直地升上无风的天空,像一个突兀的墓碑。几名步兵从后面的卡车上跳下,惊恐又训练有素地散开警戒,医护兵冲向残骸,但很快就停住了脚步,摇了摇头。
寂静,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隐约的、令人作呕的气味。那气味不同于炮弹爆炸的硝烟,更混浊,带着燃油和……别的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
那是我们第一次亲眼目睹地雷的威力。它不是来自敌人的炮口,而是来自我们脚下,来自这片看似无害的沙地。一种冰冷的、爬行动物般的恐惧,从脚底板顺着脊椎窜上来。从此以后,每一次履带或车轮接触地面,都仿佛可能触发那无声的、来自地底的死亡。
除了地雷,还有坑道。英军和他们的阿拉伯盟友(或者说是被他们雇佣的当地人)极其擅长利用沙漠的地形。在一些看起来只是普通沙丘或岩石堆的地方,可能隐藏着经过精心伪装的观察哨、狙击巢,甚至是可以容纳少量人员和反坦克武器的坑道工事。这些坑道入口往往极小,用当地特有的、颜色与沙土无异的毛毯或帆布覆盖,从远处甚至近处都极难发现。只有当里面的人开火,或者我们偶然碾到其薄弱的上壁时,它才会暴露。
有一次,埃里希用高爆弹轰击一个可疑的岩石堆,爆炸掀起的沙土下,竟然露出了一个半塌的坑道入口和里面散落的英制弹药箱。我们不得不停下,派步兵小心翼翼地去清剿,过程缓慢而危险,谁也不知道那黑暗的洞穴里是否还有活人,或者埋设了诡雷。
然而,最令人神经衰弱的,是那些虚张声势的伏击。英军似乎深谙心理战之道。他们并不总是寻求死战,而是用各种方式消耗我们的精力、弹药和士气。
最常见的就是那些该死的威利斯吉普。这些轻巧、灵活、引擎声高亢的美国造小东西,在沙漠里就像成精的跳鼠。它们常常两三人一组,有时甚至单车,利用沙丘的掩护神出鬼没。它们的战术令人恼火至极:突然从某个沙丘脊线后“飞”出来(真的是“飞”,高速冲下沙坡时短暂腾空),用架在车上的布朗式轻机枪或博伊斯反坦克步枪朝我们“砰砰砰”打上一梭子,然后根本不等我们还击,就猛打方向,车轮在沙地上刨起一阵烟尘,又以惊人的速度消失在另一个沙丘后面。
引擎声很特别,是一种尖锐的、带着点欢快(在我们听来是嘲讽)意味的嗡嗡声,每次由远及近,又迅速远去,都让我们的神经猛地绷紧又徒劳地放松。你无法预测它们从哪里出现,何时出现。有时它们只是骚扰,有时则会引导炮火(如果附近有他们的炮兵观察员)。我们的坦克炮很难击中这些高速机动的小目标,机枪扫射也往往落在它们扬起的尘土之后。它们像一群讨厌的、叮一口就飞的沙漠马蝇,不造成重大伤害,却让你无法安宁,时刻处在被叮咬的警觉中,白白消耗着宝贵的燃料和注意力。
“又来了!”约阿希姆会突然喊道,手指向某个方向。然后我们就会听到那熟悉的、如同巨型昆虫振翅般的引擎声由远及近,看到一个小小的、灵活的阴影从沙丘后窜出,喷吐短暂的火焰,又迅速消失。
“装填高爆弹!”埃里希会急促地命令,炮塔艰难地转动,但等他瞄准,目标早已不在原地。
“别浪费炮弹!”我不得不经常制止,“威廉,加速离开这片区域!”
于是,“莱茵女儿”又得在松软的沙地上艰难地加速,发动机呻吟着,温度攀升,只为摆脱这些幽灵般的骚扰。
这些“沙漠跳鼠”还是布设地雷和进行远程侦察的能手。我们不止一次发现,在它们频繁出没的区域附近,会有新近埋设地雷的痕迹。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持续的威胁宣告:你们被盯着,被骚扰,这片沙海是我们的猎场。
地雷的随机致命,坑道的隐蔽险恶,吉普的骚扰不休……这些共同构成了沙漠战争阴险的另一面。它不再仅仅是坦克对坦克的正面较量,而是变成了与整片土地、与一种狡诈而耐心的战术风格的全面对抗。我们不仅要在沙地上行驶,还要与沙地之下的獠牙搏斗;不仅要关注地平线上的敌人,还要警惕每一道阴影和每一次不寻常的沙尘扬起。
疲劳因此呈现出新的维度。那是一种精神上的高度耗竭,源于无休止的、低强度的、却无处不在的威胁。眼睛因持续扫视地面和远方而酸涩流泪,耳朵因辨别各种可疑声响而时刻竖起,大脑因评估无数微小风险而持续超负荷运转。坦克的机械故障、补给的短缺、人员的损失,这些“硬”的困难之上,又叠加了这层“软”的、却同样能勒死人的绞索。
我们驾驶着“莱茵女儿”,穿行在这片布满无形獠牙的沙海。每一次颠簸,都可能是一次告别;每一次沙丘后传来的引擎声,都可能是一场短暂交锋的前奏。沙漠的陷阱无处不在,而我们,必须时刻紧绷着每一根神经,在这死亡之地上,跳出最谨慎、最疲惫的舞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