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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执后的第三天,雨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雾。晨雾浓得化不开,能见度有时降至不足五十米。这种天气本不该执行任务,但命令无视天气:护送一支工兵分队前往北面十五公里处的一座桥梁,评估修复可能性。

“桥梁可能已被游击队破坏,也可能埋有地雷。”简报会上,工兵上尉面无表情地陈述着显而易见的事实,“你们的任务是保护我的工兵,让他们能靠近评估。如果可能,建立临时防御点。”

我们出发时,雾像湿冷的裹尸布包裹着一切。威廉启动“罗蕾莱”时,引擎的咳嗽声比往常更重,像患了肺病的老人在喘息。

“点火系统受潮了。”威廉在驾驶舱里说,声音平静得像在评论早餐的面包,“我需要时不时踩大油门。”

“能坚持到目的地吗?”

“能坚持到我们停下修车的时候。”

这不是个令人安心的回答,但这就是现状:一切都在勉强维持,濒临崩溃边缘。

车队缓慢前进。两辆装甲运兵车搭载着工兵和他们的设备,我们排的两辆坦克一前一后护卫——“罗蕾莱”在前,因为我们的主炮虽然受限,但至少前装甲还算完整。另一辆三号坦克断后。

雾让所有声音都变得沉闷而诡异。履带碾过泥泞的声响,引擎的低吼,还有我们自己的呼吸声,都在密闭的钢铁车厢内回荡放大。

“前方右侧有岔路。”埃里希报告,他的声音已经完全恢复了专业性的平静,但那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反而更显刻意。

我通过指挥塔的观察缝向外看。雾中,两条道路模糊地分岔,一条继续向北,另一条转向东北。我们的目标是向北的那条。

“保持路线。”

车队继续前进。经过岔路口时,我隐约看到转向东北的那条路旁似乎有车辆的残骸——可能是被击毁的卡车,也可能是废弃的农用机械。在雾中,一切都只是模糊的轮廓。

然后,灾难发生了。

不是来自敌人,而是来自地面。

“车长,路面不对劲——”威廉的话音未落,整个坦克突然向左前方倾斜。

金属扭曲的尖啸声刺穿浓雾,坦克前部猛地沉了下去。我的头撞在指挥塔内壁,眼前金星直冒。

“怎么了?”

“陷阱!路面被挖空了!”威廉大喊。

我挣扎着稳住身体,通过观察缝向下看。坦克左前部陷入了一个精心伪装的坑洞,坑洞不大,但足以让我们的左前轮完全悬空。更糟的是,倾斜的角度让我们的炮塔——本就转动困难的炮塔——卡在了最不利于射击的位置。

“倒车!快!”

威廉已经在尝试。引擎咆哮,右侧履带疯狂转动,但左侧履带因为悬空而空转,只扬起大团泥浆。坦克纹丝不动,反而因为挣扎陷得更深。

“我们卡死了!”

就在这时,枪声响起。

最初是稀疏的步枪射击,子弹叮叮当当地打在装甲上。然后,从雾中传来我此刻最不想听到的声音:柴油引擎的轰鸣,以及履带碾压地面的沉重声响。

“装甲车辆!两点钟方向!”

埃里希试图转动炮塔,但倾斜的车身加上卡死的旋转机构让这个动作变得几乎不可能。“转不动!最大只能转到三十度!”

“威廉,能不能调整车体方向?”

“我正在尝试!但左边没有着力点!”

雾中,那个影子逐渐显现。不是t-34——谢天谢地不是——而是一辆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坦克:一辆三号坦克,德军的制式涂装,但炮塔上涂着粗糙的红星。

“是缴获的!游击队用了我们的坦克!”

这解释了为什么陷阱布置得如此精准:他们知道我们坦克的尺寸、重量和弱点。

缴获的三号坦克停在两百米外,它的50毫米炮口稳稳对准我们。在这个距离,它可以轻易击穿我们任何部位的装甲。

“全体准备承受冲击!”

“车长,我有一个想法。”威廉的声音突然响起,平静得与此刻的危机格格不入。

“什么?”

“如果我猛踩油门,同时急转向右,左侧履带可能会够到坑洞边缘。只要有哪怕一点抓地力——”

“那会让我们侧倾更严重!可能直接翻车!”

“翻车和被击毁,你选哪个?”

炮声给出了答案。缴获的三号坦克开火了。

炮弹击中了我们炮塔正面——又是那个位置。这次,焊接处再也承受不住了。伴随着金属撕裂的可怕声响,一块巴掌大的钢板碎片崩飞出去,在车内旋转着擦过弗兰茨的手臂,然后卡在无线电设备上。

“啊!”弗兰茨痛呼。

“弗兰茨!”

“我没事!擦伤!”但他声音里的痛楚显而易见。

“威廉,做你该做的!”我吼道。

“所有人抓紧!”

下一秒,威廉做出了我从未见过的大胆操作。他没有试图缓慢调整,而是将油门一脚踩到底,同时将方向盘向右打死。

引擎发出濒临崩溃的咆哮,转速表指针冲进红色区域。整个坦克剧烈颤抖,右侧履带疯狂刨地,深深陷入泥泞。左侧悬空的履带在空中徒劳地空转。

倾斜角度在加大。我能感觉到坦克在向右侧倾斜,随时可能完全翻倒。

“还不够!”威廉咬着牙说,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他的双手紧握操纵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继续!”

第二次尝试。威廉稍微收油,然后再次猛踩。这一次,他配合了差速器的使用——先让右侧履带获得最大扭矩,然后在最关键的瞬间将动力部分转移到左侧。

这是一个需要精确到毫秒的操作,任何失误都会导致传动系统彻底损坏,或者直接翻车。

奇迹发生了。

左侧履带在某一瞬间接触到了坑洞边缘的一处坚硬土堆。虽然只有短暂的一瞬间,但足够产生一点点向前的推力。就是这一点点推力,让坦克的倾斜角度减小了那么几度。

“再来!我能感觉到!”

第三次尝试。威廉的额头上青筋暴起,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仪表和观察缝外的模糊景象。他的操作不再粗暴,而是变得精细——细微的油门调整,精确的方向修正,对坦克重心变化的敏锐感知。

这不是训练手册上的任何标准程序。这是一个驾驶员对他所驾驶的钢铁机械的深刻理解,是一种近乎直觉的人机合一。

坦克开始缓慢地、极其勉强地从坑洞中向后移动。每一次移动都只有几厘米,但累积起来。

缴获的三号坦克开出了第二炮。也许是因为我们的移动,也许是雾的影响,这一炮打偏了,击中了我们左后方的一棵树。

“它装填需要时间!”埃里希喊道,“至少二十秒!”

“威廉!”

“我知道!”

第四次尝试。这一次,威廉选择了一个完全反直觉的操作:他不再试图让坦克从坑洞中爬出,而是让坦克更加深入——但以一种控制的方式。

他放松了左侧制动,让左侧履带完全失去阻力,同时全力驱动右侧履带。结果不是让坦克继续倾斜,而是让整个车体以左侧为支点,开始向右前方滑动。

这个滑动让左前轮终于接触到了坑洞的另一侧边缘。

“现在!”威廉大吼。

他猛踩油门,同时突然向左转向。动力、角度、时机——一切在那一刻完美结合。

“罗蕾莱”像一头受伤但愤怒的野兽,从陷阱中挣脱出来。它没有优雅地后退,而是以一种近乎失控的姿态冲出坑洞,车身剧烈摇晃,差点撞上路边的一棵白桦树。

但无论如何,我们自由了。

“炮塔!埃里希!”

“正在瞄准!”

现在我们的车体方向已经调整,炮塔虽然转动范围有限,但足以对准那辆缴获的三号坦克。

“穿甲弹!”

“装填完毕!”

“开火!”

埃里希的射击一如既往地精准。37毫米穿甲弹击中了敌方坦克的炮塔侧面——那里是早期三号坦克装甲最薄弱的部分之一。炮弹没有直接击穿,但造成的损伤足以让对方失去战斗意志。

缴获的三号坦克开始后退,消失在浓雾中。周围的步枪射击也停止了。

车内一片寂静,只有我们粗重的呼吸声和引擎不均匀的喘息。

“所有人……没事吧?”我问,声音沙哑。

“驾驶位正常。”威廉说,他的手依然紧握操纵杆,但微微颤抖。

“炮手位正常。”

“装填位……手臂划伤,但可以处理。”弗兰茨回答。

“无线电位正常,但设备受损。”

我长出一口气,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我们等待了几分钟,确认敌人真的撤退了,然后才与后方的工兵分队会合。他们躲在一处洼地中,没有伤亡。

“需要继续前进吗?”工兵上尉问,脸色苍白。

我看了看“罗蕾莱”。它满身泥泞,炮塔上的伤口更加狰狞,引擎盖下冒出可疑的青烟。

“不,”我说,“我们返回。桥梁可以改天评估。今天我们已经够幸运了。”

返程路上,威廉驾驶得格外小心。每当经过可疑地形,他都会提前减速,仔细观察。他的专业和镇定感染了所有人。埃里希几次看向驾驶舱方向,眼神复杂。

回到营地,维修军士看到我们的坦克,摇了摇头:“这次又怎么了?”

“陷阱,缴获的三号坦克,还有这个。”我指了指炮塔上新添的伤口。

军士爬上坦克检查,然后爬下来,摘掉帽子擦了擦额头。“少尉,说实话:这辆坦克的寿命已经到头了。我可以继续打补丁,但每次补丁都会让结构更脆弱。下次被命中,可能整块装甲都会崩开。”

我沉默地点点头。

那天傍晚,车组成员围坐在“罗蕾莱”旁。弗兰茨手臂上缠着绷带,保罗在尝试修复无线电,埃里希在清洁炮管——尽管它可能再也不会有机会发射了。

威廉最后一个从维修站回来,手里拿着两瓶啤酒——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他递给我一瓶,然后自己打开另一瓶,喝了一大口。

“谢谢,”我说,“今天你救了我们所有人。”

威廉摇摇头,坐在地上,背靠着坦克的履带。“只是做了该做的。”

“不,”埃里希突然开口,他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你做的远超过该做的。我……我之前说得不对。一个好的炮手需要好的装备,但一个好的车组需要好的驾驶员。今天证明了这一点。”

威廉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喝了一口啤酒。没有更多言语,但空气中的某种紧张感彻底消散了。

夜幕降临,我坐在坦克旁,看着维修兵在“罗蕾莱”上忙碌。他们的焊枪在黑暗中闪烁,像垂死星辰的最后光芒。

这辆坦克载着我们走过波兰,走过法国,现在走到了俄罗斯的泥泞中。它已到达极限,正如我们所有人一样。

但今天,威廉证明了即使在最锈蚀的铁骨中,仍有磐石般稳固的存在。他的双手,他的判断,他的镇定——这些是任何武器都无法取代的。

我打开笔记本,借着最后的天光写下:

“1941年10月2日。今天,不是火炮也不是装甲拯救了我们,而是一个人对他所驾驶的机器的深刻理解。威廉的手在颤抖,但他的操作精准如钟表。在战争的混沌中,这种精准是唯一的秩序。我们即将失去‘罗蕾莱’,但我意识到,只要车组还在,只要威廉还在驾驶座上,我们就有希望继续前进。钢铁会生锈,但人的意志不会——只要还有理由坚持。”

远处的夜空,一颗流星划过,短暂地照亮云层,然后消失。俄罗斯的冬天正在到来,但今夜,至少今夜,我们依然活着,依然完整。

而明天,我们将面对新的挑战,很可能在新的一辆坦克里。但那是明天的事。今夜,我们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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