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摩棱斯克战役在九月中旬正式宣告结束。
胜利的战报从集团军群司令部层层下发,最终传到我们这些前线部队手中时,已经变成了一份印刷精美的简报。上面用冷静的德语罗列着数字:俘虏四十余万苏军,摧毁或缴获坦克三千余辆,火炮三千余门,作战区域正面宽650公里,纵深250公里……
数字是壮观的,几乎令人难以置信。但当我们在九月下旬那个阴沉的早晨,在泥泞的野战营地读到这些数字时,没有人欢呼,甚至没有人露出笑容。
我们太累了。
这种疲惫深入骨髓,超越睡眠能缓解的范畴。连续数周的激烈战斗,不断推进,占领,巩固,再推进——节奏快得让人的神经始终紧绷如弦。如今弦突然松弛,反弹的痛苦几乎让人难以承受。
“罗蕾莱”停在一片白桦林边缘,引擎盖上搭着防雨帆布。威廉正趴在车体下方检查悬挂系统,他的动作比往常慢了半拍,每个姿势都透着力竭后的滞重。
“左侧第三和第四负重轮的缓冲弹簧需要更换,”他从车底传出沉闷的声音,“还有,主动轮齿磨损严重,履带销松了七个。”
我蹲下身,看着他在泥泞中工作:“维修连什么时候能来?”
“昨天说今天,今天说明天。”威廉滑出车底,满身污泥,“他们自己也忙不过来。听说整个装甲团有超过三分之一的车辆需要大修。”
我站起身,看向我们的临时营地。十几辆坦克和装甲车散落在树林边缘,像疲惫的钢铁野兽在舔舐伤口。士兵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的在清洗衣物,有的只是坐着发呆。没有胜利后的庆祝,只有深沉的、几乎触手可及的疲惫。
埃里希和弗兰茨正帮着搬运补给箱。他们的动作也很慢,仿佛每只箱子都有千斤重。年轻如埃里希,脸上也出现了不符合年龄的深重眼袋。
“车长,”保罗从帐篷里探出头,“连部通知,两小时后开会。”
我点点头,点燃一支烟。烟味在潮湿的空气中格外呛人。
会议在连部帐篷举行,施密特上尉站在一张摊开的地图前,脸色比我们好不到哪去。
“先生们,首先祝贺——如果这个词合适的话——我们在斯摩棱斯克的胜利。”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篷里二十几个面容憔悴的军官,“但我们没有时间庆祝。博克元帅已经下令,部队需要休整和补充,然后准备下一阶段作战。”
帐篷里响起轻微的叹息声,很快被压制下去。
“我们当前的主要问题,”上尉用教鞭敲了敲地图,“是这个。”
他的教鞭从斯摩棱斯克向西移动,划过一条长长的弧线,最终停在波兰边境附近。“我们的补给线。从铁路终点站到前线,平均距离已经超过四百公里。而且这些所谓的‘道路’——”他加重语气,“在俄罗斯的秋天里,正在变成泥潭。”
帐篷外适时传来车辆陷坑的挣扎声和引擎的咆哮,仿佛在印证他的话。
“从今天起,各排需要轮流执行护送任务。保护补给车队从集结点安全运抵前线仓库。”上尉看向我们,“穆勒少尉,你们排明天开始,第一批。”
“是,长官。”我回答,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惊讶。
“任务细节:护送一支由十五辆卡车组成的车队,从格扎茨克到亚尔采沃。距离约八十公里,预计需要一整天——如果路况允许的话。”
八十公里。在和平时期的公路上,不过两小时车程。在这里,却需要一整天。
“问题?”上尉问。
无人举手。我们都太了解情况了。
回到排里,我传达了命令。威廉听完只是点点头,继续擦拭工具。埃里希问了句:“有游击队的情报吗?”
“一直都有,”我说,“所以我们需要护送。”
东线的游击战从战争开始就没有停止过。随着战线推进,被包围的苏军散兵、坚定的共产党员、以及单纯憎恨入侵者的平民,组成了无数小股袭扰部队。他们炸桥梁,伏击巡逻队,攻击落单的车辆——尤其是补给车队。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我们就出发了。
三辆三号坦克呈前三角队形,将十五辆卡车保护在中间。卡车种类杂乱:有五辆欧宝“闪电”卡车,三辆缴获的苏联吉斯-5,剩下的则是各种民用车辆改装的军用车,甚至有一辆农用拖拉机拖着的拖车。
“这简直是个移动博物馆。”威廉看着后视镜里五花八门的车队评论道。
道路——如果还能称之为道路的话——是一条被无数车辆碾过的泥泞小径。昨夜下过小雨,现在路面变成了黏稠的泥浆,深的地方能淹没半个车轮。
我们的坦克行进尚且艰难,卡车更是举步维艰。出发不到一小时,第一辆卡车就陷进了泥坑。
“停车!”我命令道,然后爬出坦克。
陷坑的是那辆拖拉机拖车。拖车左轮完全陷入泥中,拖拉机的前轮徒劳地空转,甩出大团泥浆。驾驶员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兵,一脸绝望地尝试各种方法。
“需要拖拽!”我喊道,“汉斯!”我朝另一辆坦克挥手。
一辆三号坦克缓缓倒车,抛出钢缆。经过十分钟的努力,拖车被拽了出来,但左侧挡泥板已经扭曲变形。
车队继续前进,速度比步行快不了多少。
“照这个速度,天黑都到不了。”威廉抱怨道。
我查看地图。我们刚走了不到十公里。前方还要穿越两片树林,越过一条小河——希望桥还在。
上午十点左右,我们到达第一个村庄。村庄空荡荡的,多数房屋门窗破碎,墙上布满弹孔。村口的水井旁,几个俄国老妇人在打水。她们看到车队,面无表情地继续工作。
“车长,右翼树林有动静。”埃里希突然报告。
我举起望远镜。树林边缘,几个人影一闪而过。平民?游击队侦察兵?无法判断。
“全体警戒。通知卡车保持间距。”
车队缓缓通过村庄。我能感觉到那些破碎窗户后面可能有的目光,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紧张。但什么也没发生。离开村庄后,我稍微松了口气,但不敢放松警惕。
正午时分,我们在一条小河边停下休息。桥还在,但木质桥面已经严重受损,工兵用原木做了紧急加固。车队必须一辆一辆通过。
趁休息时,我检查了卡车上的货物。大多是燃料桶和弹药箱,也有一些食品箱和医疗物资。在一辆卡车上,我看到十几个麻袋,上面标记着“面粉”,但打开一看,实际装的是混合饲料——给马匹的,不是给人。
“这些是前线急需的?”我问押车的军士。
军士苦笑:“前线什么都急需,少尉。但能运来的只有这些。铁路运力不足,卡车不够,燃料也不够——讽刺吧?我们运送燃料的车队,自己消耗的燃料比送到的还多。”
我理解他的意思。长距离运输中,运输工具自身消耗的燃料、需要的维修、人员的补给,都在吞噬着本就紧张的资源。
午餐是冷罐头和硬面包。我们围坐在坦克旁,默默进食。卡车驾驶员们聚在一起,他们的制服比我们更脏,脸上写满长途驾驶的疲惫。
“你们经常跑这条线?”我问其中一人。
“第三次了,”他啐了口唾沫,“每次都不一样。上次桥被炸了,我们绕了三十公里。上上次遇到游击队,损失了两辆车。”
“伤亡?”
他摇摇头,不愿多说。
下午的路况更糟。一处路段完全被泥浆淹没,我们不得不指挥所有车辆绕行田野。两辆卡车再次陷住,这次花了近一小时才拖出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太阳开始西斜,我们还有一半路程。
“车长,左侧树林有烟。”埃里希报告。
我转向左侧。大约一公里外,林地上空升起三股细细的黑烟,呈三角形排列。那是信号——给谁的呢?
“加速通过这段区域。通知所有车辆,做好战斗准备。”
车队加快速度——如果可以称之为“加快”的话。坦克炮塔转动,机枪手指向两侧可能的威胁区域。我能感觉到肾上腺素在分泌,疲惫暂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战斗警觉。
但攻击没有发生。我们通过了危险区域,什么也没发生。是游击队在观察我们?还是在通知同伴我们的人数太多不宜攻击?无从得知。
傍晚六点,天色渐暗,我们终于看到了目的地——亚尔采沃外围的一个补给站。十几顶帐篷,几个露天堆放场,几辆破损的坦克充当固定火力点。
负责接收的军官核对清单时皱起眉头:“少了三箱机枪弹药,还有二十升燃料。”
“路上颠簸,可能有破损。”押车军士解释,但声音缺乏说服力。我们都知道,有些物资可能在某个环节“消失”了——被偷,被换,或者只是简单的记录错误。
完成交接后,我们在补给站外扎营。夜晚气温骤降,我们裹着毯子围坐在小小的火堆旁。
“今天看到的那些平民,”埃里希突然开口,“他们看起来……也很饿。”
弗兰茨往火堆里添了根木柴:“听说后方在组织征收粮食,为冬季做准备。”
“征收还是抢劫?”威廉冷笑。
没人回答。我们都知道答案。
漫长的补给线不仅意味着物资运输困难,也意味着需要从当地获取补给。而这片土地刚经历过激烈战斗,村庄被毁,农田荒废,平民自己都在饥饿边缘。
“我在想,”埃里希继续说,声音很轻,“如果我们自己的补给都这么困难,那些游击队靠什么生存?”
“靠土地,靠人民,”我说,“还有靠袭击我们的补给车队。”
火光在年轻的脸上跳动。埃里希沉默片刻,问:“那我们是什么,车长?在这里,在这片土地上。”
这个问题太大,太沉重。我看着跳动的火焰,想起在法国时,我们至少还能偶尔与平民进行某种程度的正常交流。在这里,语言不通,仇恨太深,恐惧太真实。我们是征服者,是占领者,是来自远方的入侵军队——无论用多么高尚的理由包装,这个事实不会改变。
“我们是士兵,埃里希。”我最后说,“我们执行命令,尽力活下来,带彼此回家。其他问题……留到战争结束后再想。”
但真的会有“结束后”吗?看着火光映照下延伸进黑暗的无尽道路,我开始怀疑。
第二天清晨,我们踏上返程。空车行驶应该更轻松,但雨又下起来了,道路变成了真正的沼泽。我们花了更长时间才回到格扎茨克。
连部帐篷里,施密特上尉听完我的报告,手指敲打着桌面:“你们遇到的情况是常态,不是例外。整个集团军群的后勤系统都在崩溃边缘。”
他指向墙上的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记着各种符号:“铁路轨距不同,需要换轨。卡车不足,马匹死亡。游击队活动日益频繁。而我们的战线——”他的手指从斯摩棱斯克向东移动,停在一片空白区域,“还要继续延伸。”
“莫斯科?”我问。
上尉点点头,又摇摇头:“时机正在流逝。每过一天,苏联人的防御就加固一分,天气就变坏一分,我们的补给线就拉长一分。”
离开帐篷时,我看到几名高级军官围在地图旁激烈讨论。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我捕捉到几个词:“冬季装备……燃料储备……进攻窗口……”
回到“罗蕾莱”旁,威廉正在和维修兵争论弹簧的质量问题。埃里希在擦拭炮管,动作专注得近乎虔诚。弗兰茨在清点剩余的弹药。保罗在调试电台。
日常的维护工作,战场的平凡景象。但在这表面之下,我能感觉到某种变化。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它正在变成一种存在状态,一种对漫长消耗战的模糊预感。
斯摩棱斯克的胜利打开了通往莫斯科的大门,但大门后的道路漫长而泥泞。我们赢得了战役,但战争——真正的战争——似乎才刚刚开始。
那天晚上,我在笔记本上写下:
“1941年9月21日,格扎茨克。我们征服了土地,却输给了距离。战线在地图上推进,补给线在现实中延伸。每一公里胜利都伴随着十公里的脆弱。俄罗斯的秋天不是金黄的,是泥泞的。而冬天正在到来,带着我们谁都不愿提及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