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零年,六月三十日。法国,某个不知名的小村庄边缘。
夏日的阳光毫无顾忌地泼洒在田野上,将新翻的泥土和茂盛的青草晒出一种混合的、略带腥甜的气息。我们的三号坦克,“利贝尔”,就静静地趴在一片树荫下,像一头休憩的钢铁巨兽。它的履带上还沾着干涸的泥块和碾碎的草屑,装甲板上,不久前被小口径炮弹擦过的痕迹犹在,像一道丑陋的伤疤,诉说着并不久远的激烈。
法国,已经投降了。战争,至少在西线,以一种我们许多人未曾预料的速度和方式,戛然而止。没有预想中的长期堑壕对峙,没有凡尔登式的绞肉机,只有我们装甲洪流席卷一切的“闪击”。胜利的喧嚣充斥在广播里,洋溢在后方报纸的头版头条上,也写在许多同僚们年轻而兴奋的脸上。
我们车组,甚至刚刚被一家随军记者采访过,尽管我们没有参加过法国战役,而是一次小小的占领维护,一篇充满溢美之词的报道或许不久后就会传回国内。他们称我们为“钢铁先锋”,赞扬我们的“英勇无畏”和“精湛技艺”。记者离开时,握着我的手,眼神里充满了崇敬。奥托·舒尔茨,我们的第一任炮手,他那瘦高的身影和敏锐的眼神,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如果他在,会对这浮华的赞誉报以怎样的嗤笑?
我靠在“利贝尔”冰凉的侧装甲上,点燃了一支烟。烟雾在静止的、温暖的空气中袅袅升起,模糊了眼前这片宁静的法国田园风光。胜利的背后是什么?这个问题,像一只讨厌的蚊蚋,在我心底深处嗡嗡作响,驱之不散。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从波兰开始。
波兰……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那股混合着硝烟、血腥和焦土的气味便扑面而来。那时,我们驾驶的还是那辆小巧的一号坦克“艾玛”。我们像参加一场盛大的演习,横冲直撞,将惊慌失措的波兰骑兵和落后的部队碾碎在履带之下。胜利来得如此容易,以至于我们一度沉浸在一种技术碾压带来的、近乎幼稚的狂热中。我记得奥托当时还笑着说:“这简直像是在打地鼠,车长!”
直到那一天。
那是在华沙郊外某处不知名的林地边缘,我们遭遇了隐蔽良好的反坦克炮火力点。“艾玛”薄弱的装甲像纸糊的一样,被轻易撕开。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伴随着车内令人窒息的震荡。炮弹没有直接命中我们,但破片像死神的镰刀,从观察窗的缝隙中扫了进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等我回过头,只看到奥托·舒尔茨,我那位来自鲁尔区、对距离和角度有着天生直觉的炮手,他依旧保持着操作的姿势,但半个头盔已经不见了,鲜血和脑浆溅满了他面前的瞄准镜和舱壁。他那双异常敏锐的眼睛,永远地失去了神采。
那一刻,胜利的光环第一次出现了裂痕。我们为之欢呼的“胜利”,是以奥托·舒尔茨,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爱开玩笑、梦想战争结束后回家乡开个机修厂的年轻人的生命为代价的。他的牺牲,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我心中那潭名为“战争意义”的湖水,激起的涟漪至今未曾平息。“艾玛”也彻底报废了,我们换上了“艾玛2”,但我知道,有些东西,随着奥托一起,永远留在了波兰的泥土里。
然后是挪威。阴冷、潮湿、泥泞。那里的战斗不再有波兰平原上的“畅快”,更多的是在峡湾和山峦间的纠缠与消耗。我们驾驶着“艾玛2”,在狭窄的道路上艰难前行,对抗的不仅是敌人,还有恶劣的自然环境。汉斯·克鲁格,那位从第三轻装师临时调来的、有实战经验的炮手,就是在那个时候加入的。他沉默寡言,技术娴熟,但总给人一种疏离感,仿佛他的灵魂一部分已经留在了之前的某场战斗里。他完成了他的任务,精准而高效,然后就像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调走了。战争就像一台巨大的机器,我们不过是其中可以随时更换的齿轮。
再然后,就是我们来不及以战斗姿态参与的法国战役。当我们崭新的三号坦克“利贝尔”,乘火车进入法国时,遇到的多是已经失去组织抵抗的散兵游勇和望风而逃的溃军。法国,这个欧陆曾经的陆军强国,在我们面前倒塌的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现在,坐在这片宁静得有些不真实的法国土地上,看着威廉·鲍尔——我那位灵魂驾驶员,正细心地用棉纱擦拭着“利贝尔”的潜望镜;看着年轻的埃里希·沃尔夫,我们的第三任炮手,正坐在履带挡板上,认真地保养着那门50毫米主炮的炮膛,眼神里还带着新兵特有的、混合着紧张和兴奋的光芒;看着装填手弗兰茨·贝克尔和无线电员保罗·霍夫曼,在一旁低声交谈,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轻松。
我们活下来了,我们胜利了。按照官方的说法,我们是为了德意志的生存空间,为了洗刷凡尔赛的耻辱,为了元首的伟业而战。这些口号,在柏林总理府的阳台下聆听时,在阅兵场上山呼海啸时,确实能让人热血沸腾。
但在这里,在奥托·舒尔茨无声的注视下,在汉斯·克鲁格沉默的背影里,在这些被我们摧毁的波兰村庄、挪威小镇和法国田园的废墟之上,这些口号显得如此空洞和遥远。
我们参加战斗,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荣耀?奥托的墓碑能承载多少荣耀?为了祖国?这片被战火蹂躏的法国土地,它的农民又有什么过错?为了某种被宣扬的“崇高理想”?可我看到的,更多是破坏、死亡和一个个具体生命的消逝。我们像一股钢铁洪流,摧毁了旧的秩序,但我们带来的,又是什么?是建立在废墟和泪水之上的“新秩序”吗?
“穆勒,”威廉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我身边,手里也拿着一支烟,目光同样投向远方的田野,“很安静,不是吗?安静得让人有些不习惯。”
我点了点头。威廉是车组里最年长的,也是心思最缜密的一个。他或许不像我这样反复咀嚼这些无解的问题,但他一定能感受到这胜利背后的沉重。
“我在想,”威廉吸了一口烟,缓缓说道,“我们开得那么快,碾过那么多地方,有时候我甚至来不及看清路旁倒下的是士兵还是平民。现在停下来,反而觉得……空落落的。”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更多的困惑。我们被训练成高效的杀戮机器,被灌输以服从和胜利为最高准则。但当战争的机器暂时停止轰鸣,当硝烟散去,露出被掩盖的疮痍时,内心那个被压抑的、属于“人”的部分,便开始苏醒和拷问。
埃里希,我们的新炮手,他虽然年轻,但很有天赋。他或许还沉浸在初经战阵(尽管是尾声)并幸存下来的兴奋中,以及对未来更多“建功立业”的憧憬里。我不想用我这些灰色的思绪去玷污他的热情,那是他活下去的动力之一。但我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也会面对和我一样的困惑。或许,是在他第一次亲手将炮弹送入某个具体的目标,看到生命在他手中消逝的那一刻;或许,是在他失去了某个亲密战友之后。
弗兰茨和保罗,他们更多地负责车内的协同,与外部直接的血腥接触稍少,但他们同样置身于这钢铁棺材之内,同样承受着死亡的威胁。他们的轻松,是幸存者的本能反应,我无权指责。
我们是一个封闭的、由钢铁包裹的微小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们相依为命,信任彼此的技术和直觉,才能一次次从地狱边缘爬回来。但每个人的内心,又是一个更加封闭的宇宙,承载着无法完全言说的恐惧、迷茫和负罪感。
军媒的表扬,后方的欢呼,像一层镀金的尘埃,覆盖在这一切之上。它试图告诉我们,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且光荣的,我们的牺牲和杀戮都具有崇高的价值。
但我无法欺骗自己。当我把目光从“利贝尔”的钢铁身躯上移开,投向远处那些在田地里小心翼翼开始恢复劳作的法国农民,投向更远方那些依稀可见的、被炮火损毁的房屋废墟时,一种深刻的虚无感和不安感便攫住了我。
我们赢得了战役,但我们是否赢得了和平?我们摧毁了一个旧的敌人,但我们是否也摧毁了某种更基本的、属于人性的东西?从波兰到挪威,再到法国,我们一路高歌猛进,踏着敌人的尸体和盟友的鲜血,也踏着像奥托这样无数年轻德意志士兵的亡灵。这条路,最终会通向何方?
一支后勤部队的卡车队从远处的公路轰鸣着驶过,卷起漫天尘土,暂时打破了田野的宁静。战争机器并未真正停止,它只是在补给,在调整,准备驶向下一个目标。有传言说,下一步可能是跨海攻击英国,也可能是东线……那里有着广袤无垠的土地。
我掐灭了手中的烟蒂,金属的余温烫了一下指尖。
思索没有答案,但生活还要继续,战争似乎也远未结束。我深吸一口气,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强行压下。作为车长,我不能让这些疑虑影响到车组的士气和判断。
“威廉,”我转过身,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检查一下‘利贝尔’的发动机,我听到一点异响。埃里希,主炮保养完毕之后,和弗兰茨一起清点一下剩余的弹药。保罗,尝试接收一下最新的指令。”
“是,车长!”众人应道,立刻回到了各自的岗位。
钢铁的世界再次运转起来。那个关于“为什么而战”的问题,像一颗沉入深海的石子,暂时隐没在意识的底层。但它就在那里,等待着下一次战斗的间隙,下一次胜利的喧嚣过后,再次浮上心头,叩问我的灵魂。
胜利的尘埃终将落定,而内心的回响,或许会伴随我,直到战争的终点——无论那个终点在何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