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在呻吟。
那不是风声,不是雷鸣,而是数万只铁蹄同时叩击地面引发的共振。
浑河北岸的冻土层仿佛变成了某种活物,颤抖着,将那种令人牙酸的频率顺着脚底板传导到每一个大明士兵的心脏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那是马粪、生皮甲的腥膻味,以及某种只有在屠宰场才能闻到的,死亡逼近前的铁锈气。
“疯了!你们简直是疯了!”
戚金一把揪住李定国的衣领,这位白发苍苍的浙兵统帅,此刻双眼赤红,唾沫星子喷了李定国一脸。
“建奴铁骑瞬息即至!你不结车阵,不立长枪,带着人在地上挖坑?这是想给自己挖坟吗?!”
在他身后,戚家军残部正绝望地看着这群来自四川的援军。
这帮人太怪了。
面对铺天盖地压过来的正黄旗精锐,这群穿着怪异短打的士兵没有一丝慌乱,甚至没人多看一眼远处的敌军。
他们只是埋头苦干,手里的工兵铲上下翻飞,在河滩的高地上挖出了一道道蜿蜒曲折、如同长蛇般的深沟。
不仅如此,他们还在阵地前一百步的地方,拉起了一道道带着尖刺的铁丝网。
李定国面无表情地看着暴怒的戚金,伸手轻轻拂去对方抓在自己领口的手。动作不重,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戚将军。”李定国整理了一下并没有乱的衣领,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今天中午吃什么罐头,“殿下说过,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这叫反斜面战壕,防骑兵冲击,防箭矢抛射。”
“防个屁!”戚金急得拔出了腰刀,“建奴那是重甲骑兵!一旦冲起来,连城墙都能撞塌!就凭这几道土沟?你给我起来!老夫带人冲上去,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不能窝囊地死在坑里!”
李定国眼神一冷,左手猛地按住戚金的刀柄,身体微微前倾,那股在秦岭大山里练出来的狼性瞬间爆发。
“戚金!看清楚你的位置!现在的战场指挥官,是我!”
李定国指了指身后那面猎猎作响的格物致知战旗,声音压低,却如寒冰彻骨:“殿下花了几十万两银子,不是为了让你们去送死的。带着你的人,退到二线,帮我们搬弹药箱。今天——”
李定国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不用死人。至少,不用死咱们的人。”
……
五里之外,浑河南岸的山坡上。
努尔哈赤勒住战马,明黄色的伞盖在寒风中岿然不动。
他眯着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透过千里镜,观察着对岸那支奇怪的明军。
“那是哪里的兵?”努尔哈赤问。
“回大汗,探子说是四川来的,蜀世子的私兵。”代善策马在旁,一脸不屑,“听说是群娃娃兵,没见过血。”
“四川?”努尔哈赤冷笑一声,放下了千里镜,“南蛮子这是被吓破胆了。不结阵,反而在地上打滚。他们以为躲在坑里,就能避开我大金的铁蹄?”
他挥了挥马鞭,指着对岸那片忙碌的工地,像是在指点一群待宰的羔羊。
“传令。让额亦都带正黄旗两个牛录冲一次。记住,别杀光了,把他们赶下河,我要听听这帮南蛮子在冰水里惨叫的声音。”
“喳!”
号角声起,苍凉,肃杀。
两千名身披双层重甲的巴牙喇(白甲兵)缓缓出列。
他们是后金军中最精锐的杀戮机器,每个人都身经百战,身上的棉甲内衬铁叶,外罩锁子甲,寻常火铳打上去只能听个响。
战马开始加速。
小跑,慢跑,冲刺。
两千骑兵冲锋的声势,竟打出了千军万马的气浪。
黑色的洪流卷起漫天雪尘,如同一堵移动的铁墙,带着碾碎一切的意志,向着那几道单薄的土沟压了过去。
五百步。
这是大明神机营火铳绝对打不到的距离。
四百步。
这是强弓硬弩的极限,但即使射中,也无法穿透重甲。
额亦都伏在马背上,面甲下的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意。他已经能看清对面那些明军士兵的脸了。
奇怪。
太安静了。
那些明军既没有惊慌失措地乱叫,也没有胡乱放枪。
他们只是静静地趴在那道土坎后面,每个人手里都端着一根黑乎乎的烧火棍,姿势整齐得让人发毛。
没有火绳燃烧的烟雾?
额亦都脑子里闪过一丝疑惑,但瞬间被嗜血的渴望淹没。
管他什么妖法,只要冲进五十步,一阵箭雨覆盖,然后铁蹄践踏,一切都会结束。
三百步。
李定国半跪在战壕里,并没有看前面,而是盯着手腕上那块昂贵的机械表。
秒针跳动的声音,在他耳中比雷声还要清晰。
“标尺三,风向西北,修正半个刻度。”
他的声音不大,却通过每隔十米一名传令兵的接力,瞬间传遍了整个阵地。
一千支天启一号步枪的照门被轻轻拨动。一千根手指搭上了扳机。
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戚金躲在后方,手心里全是汗。太近了!这个距离,骑兵只要再呼吸几次就能冲到脸上!为什么还不开火?为什么连火炮都不响?
“近了……近了……”戚金喃喃自语,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一秒。
李定国猛地合上表盖,从腰间拔出左轮手枪,对着天空扣动了扳机。
“砰!”
这一声清脆的枪响,像是死神敲响的丧钟。
“放!”
“啪啪啪啪啪~!”
不是那种鞭炮般杂乱的噼啪声,而是一声撕裂布匹般的巨响。
一千支线膛枪同时击发,枪口喷出的白烟瞬间连成了一道长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正在狂奔的额亦都突然感觉胸口像是被一柄大锤狠狠砸中。
没有疼痛,只有麻木。
他引以为傲的双层重甲,那件连三眼铳都能挡住的宝甲,在那个高速旋转的铅弹面前,脆弱得像是一张浸湿的窗户纸。
那枚拇指粗的锥形铅弹,带着火药爆炸赋予的恐怖动能,轻易地撕开了外层的锁子甲,钻透了内层的铁叶棉甲,然后——
翻滚。
铅弹在进入人体软组织的一瞬间失去了平衡,开始剧烈翻滚。
它不再是一颗子弹,而是一台在血肉中疯狂搅拌的绞肉机。
额亦都的后背猛地炸开一个碗口大的血洞,碎裂的脊椎骨混着内脏碎片,随着那个血洞喷射而出,溅了身后的骑兵一脸。
“轰隆!”
冲在最前面的三百名重甲骑兵,就像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空气墙。
人仰马翻。
真的就是字面意义上的“粉碎”。
战马悲鸣着栽倒,骑士像破布娃娃一样被甩飞。那些被米尼弹击中的肢体,不是断裂,而是直接消失了一大块。
原本势不可挡的黑色洪流,硬生生被削去了一层皮。
“这……这怎么可能?!”
远处的山坡上,努尔哈赤手里的马鞭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三百步!
那可是三百步啊!
哪怕是红夷大炮,也不可能在这个距离上打得这么准,这么狠!
“妖法!这是妖法!”代善惊恐地大叫。
战场上出现了诡异的停顿。后排的建奴骑兵勒住战马,茫然地看着前方那片修罗场。
他们习惯了看着明军的防线在冲锋前崩溃,却从未见过自己的同袍在冲锋的路上像麦子一样被割倒。
然而,蜀军并没有给他们思考人生的机会。
战壕里,士兵们熟练地从腰间皮盒里掏出纸壳定装弹,咬破,倒药,塞弹,抽通条压实。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工业流水线般的韵律美感。
十五秒。
仅仅十五秒。
“起立!”
哗啦。
第一排士兵后退装弹,第二排士兵上前一步,黑洞洞的枪口再次架上了土坎。
李定国吹了吹枪口的硝烟,眼神冷漠得像是在看一群死人。
“第二轮,自由射击。”
“把他们送回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