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子时将近。
汉中城没有宵禁。
这在大明朝绝对是个异数。
按照《大明律》,一更三点敲响暮鼓,除了更夫、抓药的、办丧事的,谁敢在街上溜达,轻则打板子,重则充军。
但今夜的汉中,规矩被打破了,或者说,新的规矩正在建立。
工业特区那一排排两丈高的路灯杆上,挂着的不是昏暗的油灯,而是特制的防风玻璃气死灯。
里面烧的是经过干馏提纯的煤油,火苗子窜起两寸高,亮堂得像是要把天都捅个窟窿。
朱至澍站在王府城楼上,身上披着一件厚实的黑色大氅,领口是一圈名贵的紫貂毛。
他没戴王冠,只用一根乌木簪子随意束着发,手里把玩着一枚冰冷的金属圆筒。
“皇爷,这……这真的行?”
朱由检站在他身旁,冻得鼻头通红,手里捧着一个暖手炉,眼神却死死盯着城楼下那片空地。
那里,几十个工兵正小心翼翼地将一个个巨大的竹筒埋进土坑里,引信拉得老长。
“这叫汉中一号礼花弹。”朱至澍指了指下面的阵仗,“里面装的不是单纯的黑火药,而是加了镁粉、铜粉和锶盐的混合物。化学实验室那帮道士炸了三个炼丹炉才摸索出的配比。”
朱由检听不懂什么锶盐镁粉,他只知道,以前宫里过年放的爆竹,听个响也就是了,顶多也就是窜天猴能飞个几丈高,冒点白烟。
“皇叔,您说这东西能比宫里的鳌山灯会还好看?”朱由检有些不信,“那鳌山灯可是几千盏灯堆起来的,亮如白昼。”
“亮如白昼?”朱至澍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那是地上的光。今晚,我要让你看看天上的光。”
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那块并不存在的手表——其实是心里默默读秒。
“五、四、三、二、一。”
朱至澍打了个响指:“点火。”
城楼下,一名工兵猛地挥动火把。
引信燃烧的嘶嘶声在喧闹的人群中微不可闻。
百姓们挤在警戒线外,手里拿着糖葫芦、瓜子,正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大多数人以为,王爷又要展示什么新式的大炮。
“崩~!”
一声闷响,并非震耳欲聋,却带着一股沉闷的推力。
一道火光如金蛇狂舞,呼啸着撕裂了漆黑的夜幕,直冲云霄。速度之快,让人的视线几乎跟不上它的尾焰。
飞到百丈高空时,那火光似乎力竭,微微一顿。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它要掉下来的时候——
“轰!”
天空炸裂了。
不是那种灰扑扑的硝烟,而是一朵巨大的、耀眼的、红得像血一样的牡丹花,在夜空中骤然怒放。
那红色纯粹到了极致,那是硝酸锶燃烧时的光谱色,比世间任何一种染料都要鲜艳。
它覆盖了半个汉中城的上空,将每一个仰望者的脸庞都映得通红。
人群瞬间死寂。
紧接着,第二发、第三发。
翠绿色的流星雨(铜离子),金黄色的菊花(钠离子),还有那是如同正午阳光般刺眼的银白色闪光(镁粉)。
五彩斑斓的光芒交织在一起,将这漆黑的除夕夜,装点得如同神话中的琉璃世界。
“我的天爷……”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跪了下来。
紧接着,像是风吹麦浪,成千上万的百姓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他们不懂化学,不懂焰色反应。
在他们眼里,这就是神迹,是上苍对汉中府的垂青,是祥瑞!
“万岁!大明万岁!蜀王千岁!”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压过了爆炸的轰鸣。
城楼上,朱由检张大了嘴巴,手中的暖手炉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发出一声脆响。
他呆呆地看着天空,眼角竟有些湿润。
这光芒太美了,美得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心酸。
“皇爷……”少年的声音有些哽咽,“这要是……要是能让皇爷爷也看看,该多好。”
朱至澍转过身,看着这个多愁善感的少年。
烟花的余晖映在朱至澍的脸上,半明半暗,显得格外幽深。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朱由检瘦削的肩膀。
“别哭丧着脸,大过年的。”
朱至澍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穿透力:“记住了,这只是开始。明年……最迟后年,咱们把这烟花带到京城去。就在午门广场放,让全天下的百姓,都看个够。”
朱由检猛地转头,瞳孔剧烈收缩。
这话里的意思,太重了。
带到京城去?是以藩王的身份进贡?还是……以别的什么身份?
“皇爷,您……”朱由检欲言又止,心脏狂跳。
“想什么呢。”朱至澍轻笑一声,弹了一下他的脑门。
“我是说,等咱们的化工厂扩建了,这烟花生意做到京城去,赚那帮达官贵人的银子。”
朱由检松了一口气,却又隐隐有些失落,只是做生意吗?
“不过……”朱至澍话锋一转,目光投向北方,眼神变得锐利如刀。
“如果有人不让咱们做生意,不让咱们好好活,那这装在竹筒里的,就不再是给人看的花,而是送人上路的鬼火。”
一阵寒风吹过,朱由检打了个寒颤,他突然明白,这美丽的烟花,其实和那杀人的火枪大炮,同宗同源。
“殿下。”
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周若薇穿着一身正红色的蜀锦袄裙,领口镶着白狐毛,手里提着一盏精致的兔子灯。
她走到两人身边,目光迷离地看着天空中渐渐消散的烟火。
“这烟花极美,只是……散得太快了些。”她轻声叹息,“正如古人所云,彩云易散琉璃脆。”
作为世子妃,她本能地对这种稍纵即逝的美丽感到不安。
这繁华的汉中,这热闹的除夕,就像这烟花一样,仿佛随时都会被黑暗吞噬。
“若薇。”
朱至澍转过身,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指着远处依然灯火通明的工业区。
“烟花是化学反应,是一瞬间的能量释放,当然快。”
他指着那高耸的烟囱,指着那彻夜不息的高炉:“但你看那边。那是钢铁,是水泥,是机器。它们不会散,它们会像钉子一样,死死地钉在这片大地上。那才是我们真正的根基。”
周若薇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在那绚烂烟火的背景下,黑沉沉的工业区像是一头蛰伏的巨兽,虽然没有烟花耀眼,却给人一种无比厚重的安全感。
她笑了,反手握紧了丈夫的手:“妾身不懂什么化学,妾身只知道,只要殿下在,这汉中的火,就灭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