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府,临时防疫所。
空气中弥漫着艾草燃烧的呛人烟味,但这股味道掩盖不住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
几十个面色潮红的病患躺在通铺上,呻吟声此起彼伏。
吴又可眉头紧锁,手里捏着一张在此刻显得毫无分量的药方。
作为写出《温疫论》的医家圣手,他此刻却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病人高热、腹泻、脱水,脉象紊乱。
他断定这是戾气入体,但无论怎么调配大黄、槟榔,效果都微乎其微。
“吴先生,又抬出去两个。”
一个裹着头巾的医徒低声汇报,眼神闪烁,那是对死亡的恐惧。
“戾气……这戾气究竟源于何处?为何无影无形,却能索人性命?”吴又可狠狠地将药方拍在桌案上,指节发白,“难道真如那些庸医所言,是鬼神作祟?”
“不是鬼神,是虫子。”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朱至澍穿着那件标志性的深蓝色工装,脸上戴着一只多层棉纱缝制的口罩,手里提着一个精巧的黄铜匣子。
身后跟着同样戴着口罩、眼神好奇又紧张的朱由检。
“殿下!”吴又可连忙起身行礼,却被朱至澍抬手止住。
“虚礼免了。吴先生,你说的戾气,我抓到了。”
朱至澍走到一张靠窗的桌子前,将黄铜匣子打开,取出一个造型古怪的仪器。
底座沉重,支架精巧,中间是一个圆筒,下方还有一面小镜子用来反射光线。
这是汉中光学实验室用最好的水晶玻璃,纯手工磨制出的第一台复式显微镜,放大倍数——三百倍。
“抓……抓到了?”吴又可愣住了,他行医半生,从未听说过气还能被抓到的。
“去,取一滴病人的井水来。要那种看起来很清澈,但就在病区井里的。”朱至澍对身后的医徒吩咐道。
片刻后,载玻片上滴入了一滴看似晶莹剔透的井水。
朱至澍熟练地调整着旋钮,利用下方的反光镜将冬日稀薄的阳光聚焦在载物台上。
他眯起一只眼,凑近目镜观察了片刻,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果然热闹。”
他让开身位,指了指目镜:“吴先生,来看看你的戾气长什么样。记住,闭上一只眼,别眨眼。”
吴又可将信将疑地凑了过去。
起初,他只看到一片白茫茫的光晕。但随着朱至澍的手指轻轻微调焦距,那片光晕突然清晰起来。
“啊——!”
一声惊恐至极的惨叫响彻防疫所。
吴又可像是触电一般猛地弹开,整个人跌坐在地上,脸色煞白,浑身颤抖,仿佛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
“妖……妖怪!水里有妖怪!”
这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名医,此刻牙齿都在打颤。
朱由检好奇心大起,忍不住也凑过去看了一眼。
只一眼,这位信王殿下的腿也软了。
在那圆形的视野里,原本应该至清无垢的一滴水,此刻竟变成了一个修罗场。
无数奇形怪状的东西在游动——有的像长蛇狂舞,有的像圆球滚动,有的身上长满了毛刺,它们挤在一起,吞噬、分裂、蠕动。
密密麻麻,成千上万。
“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朱至澍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吴先生,你输给它们,不冤。”
吴又可颤巍巍地爬起来,顾不得拍打身上的尘土,再次凑到目镜前。
这一次,他看得很仔细,眼神从恐惧变成了狂热,最后化作一种深深的敬畏。
“原来……这就是戾气。”
他喃喃自语,手指颤抖着想要触碰那个黄铜圆筒,却又不敢,仿佛那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
“不是气,是活物。”朱至澍纠正道,“我管它们叫细菌,或者病毒。它们虽然微小,但也是生命。它们吃喝拉撒,繁衍生息。它们进入人体,就像是十万大军攻城,掠夺血肉,释放毒素。”
“活物……竟是活物……”吴又可猛地转头看向朱至澍,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既是活物,那便可杀!”
“聪明。”
朱至澍打了个响指,“大黄泄热,或许能排出一部分,但杀不死它们。吴先生,你知道对付活物,最简单的办法是什么吗?”
没等吴又可回答,朱至澍指了指旁边炉子上正在沸腾的开水壶。
“煮。”
“只要水烧开,保持沸腾半盏茶的时间,这些微小的魔鬼就会被烫死。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在这个特区强制推行喝开水。”
朱至澍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汉中防疫卫生手册(试行版)》。
“勤洗手,喝开水,分餐制,戴口罩。这不是什么奇怪的规矩,这是战争。”
朱至澍将册子塞进还在发愣的吴又可怀里,“吴先生,以前你是瞎子摸象,现在我给了你一双天眼。这防疫所,交给你了。”
噗通。
吴又可双膝跪地,双手高举那本小册子和显微镜,行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大礼。
这一拜,不是拜亲王,不是拜权贵。
是拜这格物致知的大道,是拜这洞察微毫的真理。
“老朽……领命!若有此神物相助还治不好这时疫,吴又可愿提头来见!”
……
半个时辰后,汉中王府洗漱间。
“呕——!”
朱由检趴在洗脸盆边,发出一阵干呕。
他满嘴都是白色的泡沫,手里拿着一根猪鬃做的小刷子,表情痛苦得像是刚吞了一只苍蝇。
“皇爷,这粉末太辣了!而且这味道……怎么跟清凉油似的?”
“那是薄荷叶磨的粉,加了碳酸钙和杀菌的草药。”朱至澍靠在门框上,手里拿着怀表计时,“别停,还差三十息。必须刷满三分钟。”
“可是……这也太折腾人了。”朱由检苦着脸,那股子清凉劲儿直冲天灵盖。
“折腾?”
朱至澍冷笑一声,“想想你刚才在镜子里看到的那些东西。
此时此刻,它们就在你的牙缝里,在你的舌苔上,正在开宴会,啃食你的牙床,在你的嘴里拉屎撒尿……”
“呕——!我刷!我刷还不行吗!”
朱由检脸色瞬间发绿,手中的刷子挥舞得像是风车,恨不得把牙齿都磨掉一层皮。
那种视觉冲击太强了,只要一闭眼,他就觉得满嘴都是那种长毛的怪物在蠕动。
朱至澍看着这一幕,满意地收起怀表。
恐惧,是人类进步最好的鞭子。
“刷完牙,来书房。”朱至澍转身离去,抛下一句让朱由检更加绝望的话。
“吴又可既然明白了细菌的道理,那咱们的酒精提纯厂和青霉素培养计划,也该提上日程了。今晚的课,讲生物化学。”
朱由检吐掉嘴里的泡沫,看着镜子里那个满嘴白沫、眼神却格外清明的少年,突然觉得,这股子薄荷味,似乎也没那么难忍了。
至少,比那满嘴的虫子要干净得多。
而在汉中城的上空,随着无数个煤炉被点燃,一个个烧水壶开始发出呜呜的鸣响。
这声音汇聚在一起,仿佛是一首送给旧时代瘟神的葬歌。
文明,往往就是从这一杯滚烫的开水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