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步!
当朱至澍口中吐出这个距离时,整个西苑校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风停了,鸟不叫了,连远处神机营士卒粗重的呼吸声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
二百步外射旗杆?
疯了。
这是高台上所有勋贵武将心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英国公张惟贤下意识地眯起了眼,他戎马半生,玩了一辈子火器,别说二百步,就是一百步,能打中一人高的靶子都得是神射手,还得是老天爷赏脸。
射旗杆?那玩意儿才多粗?
魏忠贤的嘴角,已经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五十名靖武军士卒徒劳地放完一轮枪,然后连旗杆的边都没摸到,成为整个京城最大的笑柄。
少年人,终究是少年人,沉不住气。
龙椅上,万历皇帝那半眯的眼睛,终于完全睁开。
他没有笑,也没有怒,只是那双浮肿的眼皮下,透出了一丝审视的精光。他想看看,这只小老虎的牙,究竟能伸多长。
校场西侧,靖武军的阵列中,没有丝毫骚动。
“开火!”
命令既出,五十名士卒的动作整齐划一,仿佛一个人的影子。
没有震耳欲聋的轰鸣,没有弥漫开来的滚滚黑烟。
“砰!砰!砰!砰!砰!”
五十声清脆、短促、几乎连成一线的爆响,像是一匹巨型的绸缎被瞬间撕裂。
声音刚落,高台上的众人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异变陡生!
二百步外,神机营阵后那根碗口粗细、需要两名壮汉才能合抱的巨大帅旗旗杆,猛地一震!
紧接着,在旗杆离地约一人高的位置,一圈木屑猛然炸开,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狠狠啃了一口。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断裂声,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校场。
那面绣着神机二字,象征着大明火器部队最高荣耀的大纛,在无数双瞪得如同铜铃般的眼睛注视下,缓缓倾斜,然后轰然倒塌!
“轰隆!”
帅旗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整个世界,安静了。
神机营主将赵率教胯下的战马受惊,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赵率教猝不及防,险些被掀下马背,他死死拉住缰绳,脸色煞白,目光呆滞地看着那面倒在地上的帅旗,大脑一片空白。
帅旗……倒了?
演武之中,帅旗被夺或被毁,视同主将阵亡,全军溃败。
可……可这是怎么回事?!
高台上,魏忠贤脸上的得意笑容,彻底凝固,像一尊劣质的蜡像。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英国公张惟贤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双手死死抓住面前的栏杆,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他失声喃喃:“这……这不可能……”
他身边的定国公徐文璧,一把抢过旁边侍卫的千里镜,对准了那根断裂的旗杆。
镜中,旗杆的断口处,赫然嵌着数枚已经变形的铅弹!密密麻麻,几乎将那一片区域完全打烂!
这不是一发蒙中的。
这是……集火齐射!
五十杆枪,在二百步的距离上,精准地将弹丸覆盖到了一个不足一尺见方的区域内!
这是什么火器?
这是什么妖法?!
“陛下……”张惟贤转过头,声音干涩发颤,“此器……可为国之重器!”
他的目光中,没有了丝毫的轻视与怀疑,只剩下一种军人对于终极杀器的敬畏与狂热。
杨涟、左光斗等一众文臣,早已呆若木鸡。他们不懂军事,但他们看得懂那面轰然倒塌的帅旗代表着什么。
那代表着一种他们无法理解,却足以颠覆一切的力量。
左光斗看着场中那个依旧站得笔直的少年背影,心中那座由圣贤书和道德文章构筑起来的世界,正在一寸寸地崩塌。
他忽然想起少年说过的话。
“我造的枪炮,是堤坝。”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堤坝。坚不可摧,无可阻挡。
而此刻,全场的焦点,那张慵懒了二十年的龙椅上,万历皇帝的身体,已经完全坐直了。
他那肥胖的身躯,第一次显露出一种名为威严的东西。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死死地锁定在场中那个少年的身上。
那眼神,像是饥饿了百年的巨龙,终于看到了足以填饱肚子的珍馐。
朱至澍仿佛没有察觉到周围山呼海啸般的震惊。他只是平静地转过身,对身边的亲兵队长低声说了一句:“风速影响了三发,弹着点偏高了。回去让匠人把膛线再优化一下,初速还可以提。”
亲兵队长张了张嘴,看着自家殿下那副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普通训练的淡然模样,心中涌起一股近乎神只般的崇拜。
这就是殿下的世界吗?当所有人都为结果震惊时,他却在思考如何改进。
“第二场,速射!”太监尖利的唱喏声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神机营的鸟铳手们面如死灰,机械地开始装填火药、压实弹丸。
而靖武军这边,则上演了一场真正的表演。
“预备!”
“开火!”
“砰砰砰……”
“退后!第二排上前!预备!”
“开火!”
“砰砰砰……”
拉栓、抛壳、上弹、击发。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靖武军的士卒们以三段轮射的战术,打出了连绵不绝的枪响。
那声音不再是一声声的爆鸣,而是连成了一片,仿佛永不停歇的暴雨,疯狂地抽打着所有人脆弱的神经。
一炷香的时间,神机营的精锐鸟铳手,最好的成绩,发射了七次。
而靖武军,平均每名士卒,发射了二十一发!
三倍的差距!
当结果报上高台时,已经没有人感到惊讶了。
所有人都麻木了。
第三场,实战对抗?
赵率教的脸已经成了猪肝色,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对抗?拿什么对抗?拿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对抗那二百步外就能打断旗杆的妖法吗?
“够了。”
一个懒洋洋,却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声音,从高台上传来。
万历皇帝,挥了挥手。
演武,结束了。
他站起身,在魏忠贤和一众太监的簇拥下,缓缓走下高台,竟是径直朝着朱至澍走去。
满朝文武,勋贵将帅,全部屏住了呼吸。
皇帝走到了朱至澍面前,停下脚步。他没有看那些杀气腾腾的靖武军士卒,也没有看那些造型古怪的火铳。
他只是看着朱至澍,这个比自己儿子还要年轻的少年。
良久,他笑了。
“你那真理……射程,挺远。”
朱至澍躬身:“回陛下,只要代价给足,理论上,可以覆盖大明疆域的每一寸土地。”
“好一个代价给足!”万历皇帝脸上的笑容更盛了,“朕,给得起!”
他转过身,面向众人,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帝王的决断。
“传朕旨意!”
“蜀王世子朱至澍,格物致知,献器有功,忠勇可嘉!着,暂留京师,不必急于返蜀。”
“于西山,设军械格物局,由蜀王世子朱至澍,总领其事!工部、兵部、内府所有匠人,任其挑选!所需钱粮,由内帑直拨!”
旨意一出,满场皆惊。
魏忠贤的脸色,瞬间变得比死人还难看。
他知道,皇帝这是要亲自下场,将这头能下金蛋的猛虎,牢牢抓在自己手里了。
左光斗心中一沉。这是恩赏,更是囚笼!天子脚下,卧榻之侧,皇帝岂容他人酣睡?
朱至澍抬起头,迎上皇帝那双意味深长的眼睛。
他看到了贪婪,看到了控制欲,也看到了一丝隐藏极深的忌惮。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那个可以躲在蜀地猥琐发育的藩王世子了。
他成了天子手中最锋利的刀,也成了紫禁城里,最华美的一件囚衣。
万历皇帝拍了拍朱至澍的肩膀,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
“朕给你人,给你钱,给你权。”
他凑到朱至澍耳边,那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
“三个月,朕要三千杆这样的真理。朕的内库里,还缺一座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