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夜风呜咽。
窗内,死寂无声。
朱至澍那句但我的枪可以,像一根淬了冰的钢针,扎进了指挥部内每一个人的耳朵里,然后缓缓刺入心肺,带起一片透骨的寒意。
李源和张问跪在地上,身体僵直,仿佛被冻成了两尊雕像。
他们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在官场里浸淫了半生,从未听过如此……粗鄙,却又如此令人无法反驳的道理。
笔杆子,真的杀不了人。
但那黑洞洞的铳口,可以。
张问的嘴唇哆嗦着,他想说殿下,此举与国朝体统不合,是自掘根基,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他想起了衙门外那些沉默如铁的士兵,想起了王甫元被拖出去时那绝望的嚎叫。
他不敢说。
李源则不同,这位新任的代理布政使,在极致的恐惧过后,脑子里飞速地转动起来。
均田……免赋……查抄士绅……这是要把四川的天给捅个窟窿!可……可世子殿下手里有枪!有那本该死的账册!
跟着他,是九死一生。
不跟他,是十死无生!
电光火石之间,李源做出了选择。他猛地向前膝行两步,重重叩首,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锐:
“殿下圣明!奢贼以妖言惑众,我等正该以雷霆手段,行霹雳仁政!如此,川中百姓方知谁是父母,谁是豺狼!下官……下官愿为殿下马前卒,万死不辞!”
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仿佛他从一开始就是均田免赋最忠实的支持者。
张问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无耻!简直无耻之尤!
朱至澍瞥了一眼戏精附体的李源,心中毫无波澜。他需要的就是这样的狗,聪明,听话,没有底线。
“很好。”他淡淡地说道,“既然如此,拟文吧。”
他转向周若薇,却发现妻子并没有如他预想的那般惊慌失措。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眸子凝视着他,里面有担忧,有震撼,却唯独没有恐惧和退缩。
她默默地走到书案前,亲自为朱至澍研墨铺纸。
她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朱至澍心中一暖,随即恢复了冰冷的理智。他走到案前,拿起狼毫笔,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二人,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清晰响起:
“奉蜀王令,告川中军民书。”
仅仅九个字,李源和张问的心脏就猛地一抽。
不是本世子,不是靖武军总监军,而是蜀王令!他这是在用整个蜀王一脉的声誉,为这道足以颠覆乾坤的政令背书!
“查,前四川布政使王甫元,结党营私,祸乱川蜀。暗通东虏,输送粮草,罪在不赦……”朱至澍口述着,一名随军书记官奋笔疾书,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条正在吐信的毒蛇。
“……今奉王命,清查叛党,抄没逆产。凡账册所录,皆为通虏国贼,其田产家财,尽数归公。”
“为彰天恩,恤我子民。兹决定,以逆产之田,授予川中无地、少地之百姓。凡我大明子民,皆可按人按户请领。详情由各府州县衙张榜公布。”
“另,为剿灭奢贼,靖武军扩充新兵。凡应征入伍者,家中直系亲属,可优先足额授田,并免除名下田亩三年赋税、两年徭役!”
朱至澍的声音顿了顿,目光扫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看到无数双在黑暗中挣扎的眼睛。
“奢贼所言均田免赋,乃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意在蛊惑人心,实为鱼肉百姓。本王所均之田,乃逆贼之赃;所免之赋,乃朝廷之恩。孰真孰假,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秤!”
“此令一出,全川军民一体遵行。敢有阻挠、非议者,以通虏同党论处!”
“钦此。”
最后两个字落下,整个指挥部内,落针可闻。
李源和张问已经不是在发抖了,他们浑身的袍服都被冷汗浸透,瘫软在地上,连呼吸都忘了。
这哪里是政令?
这是一封战书!是向整个四川士绅阶层,向大明朝二百年来的土地制度,发出的不死不休的战书!
更可怕的是,朱至澍将奢崇明的口号,和他自己的政策,放在了一起,让百姓去选!
这简直是把刀子递到了全川几百万泥腿子的手里,然后指着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说:去吧,谁不让你们活,你们就让谁死!
“殿……殿下……”张问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如此一来,川中……川中必将大乱!那些士绅豪族,他们……他们会疯的!”
“他们疯?”朱至澍冷笑一声,将刚刚写好的政令拿起来,吹了吹未干的墨迹,“那就让他们疯。”
他走到张问面前,将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纸,递到他眼前。
“张按察,你不是喜欢讲规矩吗?现在,我给你一个讲规矩的机会。”
“你,负责监督此令的推行。我要你组织人手,丈量田亩,登记人丁,制定分田的细则。我要让每一个分到田的百姓,都拿到一张盖着你按察使司大印的田契。我要让这规矩,比铁还硬!”
张问看着那张纸,如同看着一条择人而噬的毒龙,双手无论如何也不敢去接。
朱至澍的耐心耗尽了。
“李源。”
“下官在!”李源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过来。
“拿着。”朱至澍将政令塞进他手里,“你暂代布政使,此事由你主导。张按察从旁协助。从我的亲兵卫队里,调一百人给你。谁敢不配合,你就把他的脑袋,挂在衙门口的旗杆上。”
“下……下官遵命!”李源双手捧着那道政令,只觉得它烫手得能把自己的骨头都烧成灰。
朱至澍不再理会这两人,他走到沙盘前,拿起代表奢崇明叛军的那面黑色小旗,又拿起一面代表自己的红色小旗,将它们都插在了重庆城的位置。
他看着那两面紧挨着的小旗,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弧度。
“奢崇明想当最大的地主,问过我没有?”
他转头,对李源和张问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声音平静得令人心悸。
“天亮之前,我要这封《告川中军民书》,贴满成都府的每一条大街小巷。”
“另外,再拟一道榜文。”
“就说,蜀王府开仓放粮,凡成都府百姓,每户凭户籍,可领三日口粮。”
李源和张问闻言,彻底傻了。
杀人,诛心。
均田免赋的政令,是捅向士绅阶层的刀子。
而开仓放粮,则是递给全城百姓的蜜糖。
一刀一糖,双管齐下。这位年仅十四岁的世子殿下,是要在一天之内,彻底改变成都府,乃至整个四川的天!
……
天,蒙蒙亮。
宵禁的鼓声还未敲响。
一队队身着黑色铁甲的靖武军士兵,沉默地出现在成都府的街头。他们手中提着的不是刀枪,而是一桶桶浆糊和一卷卷刚刚印好的告示。
“啪!”
第一张告示,被重重地拍在了布政使司衙门对面最显眼的影壁墙上。
紧接着,是府学宫门前,是盐茶道署门口,是城中各大市集……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照亮这座古老的城市时,早起的百姓和小贩们,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家门,然后,他们看到了那些贴满墙壁的,崭新的,还散发着墨香的告示。
一个识字的老秀才,凑到人群最前面,借着晨光,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
“奉……奉蜀王令,告川中军民书……查,前四川布政使王甫元……通虏叛国……”
人群起初是安静的,只有老秀才的念诵声。
“……以逆产之田,授予川中无地、少地之百姓……”
念到这里,人群中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骚动。
“……凡应征入伍者,家中直系亲属,可优先足额授田,并免除名下田亩三年赋税!”
骚动,变成了压抑的惊呼和粗重的喘息。
“……蜀王府开仓放粮,凡成都府百姓,每户凭户籍,可领三日口粮!”
当最后一句念完,人群陷入了长达数息的死寂。
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了。
紧接着。
“轰~!!!”
一股压抑了数百年,积蓄了无数代人的渴望、愤怒与希望,如同地底最深处的岩浆,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分田?!”
“免税?!”
“王府还放粮?!真的假的?!”
“我的天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