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纯的酒,彻底醒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张三,看着那黑洞洞的铳口,最初的惊骇过后,一股被冒犯的怒火直冲天灵盖。
他王景纯是谁?
大明四川承宣布政使司,左布政使,正二品大员!天子脚下挂过号的封疆重臣!
一个蜀王府的护卫头子,竟敢拿这等凶器指着他?
“放肆!”王景纯猛地一拍桌案,官威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声音威严,“本官乃朝廷二品大员,你一个王府护卫,也敢在本官府上动武?朱至澍呢?让他滚出来见我!他这是要造反吗?”
他身边的几个官员也反应过来,纷纷色厉内荏地呵斥:
“没有三法司会审的勘合,擅闯朝廷命官府邸,形同谋逆!”
“快将凶器放下!此事若捅到京城,蜀王府担待不起!”
他们笃定,朱至澍不过是拿到了圣旨,狐假虎威。可只要按规矩来,这成都府,终究是他们这些流官的天下,而不是他一个宗室的。
张三面无表情,甚至懒得回话。他只是微微侧身,让开了身后的通道。
朱至澍缓步而入。
他没有穿那身华贵的亲王常服,依旧是那身便于行动的黑色劲装,腰间佩刀,脸上没有丝毫表情。那双深邃的眸子扫过厅内众人,就像屠夫在打量一排待宰的肥猪。
看到正主现身,王景纯的底气更足了。他指着朱至澍,痛心疾首地呵斥道:“世子殿下!你年少无知,莫要被人蛊惑!本官敬你是宗室,不与你计较。速速让你的人退下,此事我可上奏陛下,为你转圜一二。否则,明日一早,弹劾你的奏章,便会堆满乾清宫的御案!”
一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既有长辈的规劝,又有同僚的威胁,端的是老官僚的手段。
朱至澍听完,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王景纯,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王大人,你这厅里摆的那个元青花的瓶子,不错。”
王景纯一愣,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尊缠枝牡丹纹的大瓶,是他费尽心思从一个没落勋贵手里淘来的,价值千金,平日里视若珍宝。
他不明白朱至澍为何突然提这个。
朱至澍没有让他疑惑太久。
他没有再看王景纯,只是对着张三,淡淡地吐出一个字。
“赏。”
张三闻言,嘴角咧开一抹残忍的笑。他手臂微抬,那支神火铳的铳口,从王景纯的眉心,移向了那尊元青花大瓶。
王景纯脸色剧变,脱口而出:“你敢!”
“砰——!”
一声远比寻常鸟铳更为沉闷、更具爆发力的巨响,在华美的宴会厅内轰然炸开!
那尊价值连城的元青花大瓶,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瞬间四分五裂!无数瓷片混合着气浪向四周爆射,将墙壁上的名贵字画撕得粉碎,一名离得近的官员被碎片划破了脸,发出一声惨叫。
浓烈的硝烟味,瞬间盖过了满屋的酒肉香气。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震得耳中嗡鸣,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只剩一地碎瓷的基座,大脑一片空白。
王景纯更是浑身一颤,他感觉那枪不是打在瓶子上,而是打在了他的心上。他的双腿,开始不自觉地发软。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朱至澍冰冷的声音缓缓响起,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王大人,你刚才在跟本世子讲规矩?”
他走到那堆碎瓷片前,用脚尖轻轻碾了碾。
“圣旨上说,本世子便宜行事。也就是说,在成都,在这西南地界,我,就是规矩。”
他抬起眼,目光如刀,直刺王景纯。
“圣旨上还说,凡有阻挠者,以谋逆论处。”
他指了指张三和身后那一排黑洞洞的铳口。
“我的铳,就是专门用来处置谋逆者的。”
“方才那一铳,是警告。下一铳,本世子不敢保证,它会不会打偏。”
冰冷的话语,如同数九寒冬的冰水,从王景纯的头顶浇灌而下,让他从里到外凉了个通透。
他终于明白了。
眼前的少年,根本不是来跟他辩论朝廷法度的。
他是来杀人的。
圣旨,就是他的刀。
王景纯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那张平日里威严满满的脸,此刻已是面无人色。
官威、体面、规矩……在这一声枪响面前,碎得比那元青花还要彻底。
“扑通。”
王景纯身旁的一名官员,再也承受不住这股压力,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一股骚臭味随之弥漫开来。
连锁反应开始了。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此事与下官无关!都是王大人……都是王大人指使的!”
刚刚还同仇敌忾的酒肉同僚,此刻如同被捅了窝的黄蜂,哭爹喊娘,丑态百出。
朱至澍看都未看他们一眼,只是对张三挥了挥手。
“拿下。所有人都带走,分别关押。”
“喏!”
如狼似虎的护卫队一拥而入,方才还高高在上的大人们,此刻如同待宰的鸡鸭,被粗暴地反剪双手,用麻布堵住嘴,一个个拖了出去。
王景纯被两名护卫架着,他终于从极致的恐惧中回过神,开始疯狂挣扎,嘴里发出“呜呜”的声响,双眼血红地瞪着朱至澍,充满了不甘与怨毒。
朱至澍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与他对视。
“王大人,别这么看着我。”他轻声说道,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贪的那些银子,本该是辽东将士的军饷,是边墙九镇的冬衣。就凭这一点,把你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说完,他站起身,不再理会。
很快,喧嚣的宴会厅只剩下朱至澍和他的亲卫。
“殿下,接下来……”张三上前请示。
“金银细软,全部清点造册,一把火烧了这里会脏了我的手。”
朱至澍的语气毫无波澜,“我要的是纸,是账本,是信件。去他的书房,还有卧房,任何可能藏东西的地方,墙壁、地板、床板,全都给我撬开!一寸一寸地搜!”
“遵命!”
朱至澍自己则径直走向王景纯的书房。
书房内,奢华的文房四宝散落一地,空气中还残留着主人方才的意气风发。朱至澍的目光,却被墙上一副对联吸引。
“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朱至澍看着这副字,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冷笑。
“殿下,有发现!”
一名护卫在书架后的一块墙砖上,敲出了中空的声音。张三亲自上前,用刀鞘小心翼翼地撬开墙砖,一个上了锁的紫檀木盒,出现在众人眼前。
张三用刀柄猛地一砸,锁应声而开。
盒子里面,没有金票银票,只有一叠厚厚的信件。
朱至澍接过信件,随意翻开最上面的一封。信上的字迹龙飞凤舞,内容却是触目惊心。
“……渝城(重庆)兵备已暗中换上我的人,水西土目安氏已允诺出兵三千,只待兄台成都事成,便可南北夹击,断了那秦良玉的后路……”
朱至澍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封信,已经不是简单的贪腐了,这是在调兵遣将,是在谋划一场波及整个西南的战争!
他迅速翻到信的末尾,落款处没有署名,只有一个朱红色的私印。
印上的字,不是汉文。
但那两个字,朱至澍恰好认识。那是改良过的彝文,也是一个他无比熟悉的名字。
奢崇明。
朱至澍缓缓合上信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恍然。
他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喃喃自语:
“原来,福王那头猪,只是个幌子……”
“真正的棋局,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