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门洞开。
夜风裹挟着一股柴草燃烧的焦糊味,灌入刘家寨。
门内,是手持柴刀、锄头,眼中闪烁着恐惧与希望的佃户。门外,是沉默如山,手持铁锹、镐头,腹中饥饿如火的蜀道营。
两股沉默的人流,在洞开的寨门处对峙,气氛凝固到了冰点。
朱至澍催马,缓缓步入。
他的马蹄声,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声音,不疾不徐,仿佛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殿下……”张三策马跟上,手已按在刀柄上,声音压得极低,“情况不对,怕有诈。”
朱至澍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那个被几名佃户死死按在地上,浑身发抖的胖子身上。
刘宗敏。
“世子殿下……饶命!饶命啊!”刘宗敏一见朱至澍,涕泪横流,拼命磕头,“是老朽有眼不识泰山!老朽糊涂!老朽愿献粮!献出所有粮食,只求殿下饶我一命!”
朱至澍依旧没有看他。
他翻身下马,走到一名带头打开寨门的年轻长工面前。那长工手里还攥着一把豁了口的柴刀,浑身抖得像筛糠。
“你叫什么名字?”朱至澍问。
“小……小人……狗剩。”
“为何开门?”
狗剩嘴唇哆嗦,半天说不出话,旁边一个年长些的佃户鼓起勇气,跪倒在地:“回殿下!刘……刘宗敏他不是人!他克扣我们的口粮,饿死了好几家的娃!我们听说殿下的蜀道营有饭吃,有工钱拿……我们……我们不想再给他当牛做马了!”
“所以,你们反了?”朱至澍的声音很平静。
那佃户浑身一颤,面如死灰。
大明律,奴仆反主,凌迟处死。
朱至澍笑了,他拍了拍狗剩的肩膀:“不,你们不是反了。”
他转过身,面向寨内所有惊恐的眼睛,声音陡然提高,清越如钟鸣:“你们是响应本世子号召,擒拿罪犯,拨乱反正!”
他指向瘫软如泥的刘宗敏。
“此人,名为刘宗敏,身为大明子民,却勾结匪类,焚毁朝廷军粮,意图阻挠蜀道修建之国策!此为一罪!”
“他身为豪强,囤积居奇,致使乡邻饥馑,饿殍遍地,动摇国本!此为二罪!”
“本世子奉旨而来,他竟敢闭门不纳,公然对抗王命!此为三罪!”
朱至澍每说一罪,便向前一步,气势层层递进,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
“三罪并罚,按律当诛!你们擒拿此獠,乃是大功一件!何罪之有?”
他环视四周,朗声道:“传我将令!”
“在!”张三与一众百夫长轰然应诺。
“刘家寨所有粮仓,即刻查封!所有粮食,充作蜀道营军粮!此乃赃物,亦是罪证!”
“吼!”蜀道营的汉子们爆发出压抑已久的狂吼,那声音里,是饥饿,更是对未来的无限渴望。
“刘宗敏名下所有田产,悉数收归王府!待蜀道修成之日,按军功赏赐给蜀道营的弟兄们!”
轰!
如果说查封粮食是意料之中,那收缴田产,简直就是石破天惊!
张三等人眼珠子都红了!田!那可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东西!
“至于你们……”朱至澍看向那些佃户,“愿入我蜀道营者,从今日起,便是我蜀道营的兵!有饭吃,有衣穿,有军功拿!不愿者,本世子发给三日口粮,自行离去!”
短暂的寂静后,狗剩第一个扔掉柴刀,双膝跪地,拼命磕头:“小人愿追随殿下!愿为殿下做牛做马!”
“我等愿追随殿下!”
黑压压的人群,如潮水般跪了下去。
人心,瞬间归附。
周若薇站在远处,看着那个在火光下,以雷霆手段定鼎乾坤的少年背影,美眸中异彩涟涟。
他不是在抢,他是在立法。
用最直接,最粗暴,却也最有效的方式,在这片混乱的土地上,立下了属于他朱至澍的法。
……
半个时辰后,刘家寨的粮仓前,灯火通明。
一袋袋沉甸甸的粮食被抬了出来,堆积如山。蜀道营的伙夫们已经架起了上百口大锅,淘米声,劈柴声,汇成了一曲最动人的交响。
指挥所临时设在了刘家寨的议事厅里。
刘宗敏像一条死狗一样被拖了进来。
“殿下,如何处置?”张三请示道,眼中杀机毕露。
朱至澍看了一眼那张写满惊恐的肥脸,淡淡道:“烧军粮,是死罪。但现在杀他,太便宜了。”
他走到刘宗敏面前,蹲下身子。
“本世子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刘宗敏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求生的光芒。
“你与杨时斋的阴谋,一五一十,写下来。包括他如何指使你,如何联系川西猎户,如何谋划烧粮。写清楚了,画押。”
朱至澍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然后,我会把你,连同这份供状,一起送给成都府的陈布政使。”
刘宗敏的脸色,瞬间比死人还难看。
他明白了。
世子殿下这是要用他当刀,去捅死他的姻亲,杨时斋!
有了这份供状,王府再出面施压,杨时斋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而他刘宗敏,这个背叛者,就算侥幸活下来,也将在整个四川士绅阶层中,再无立足之地。
好狠!好毒的计!
“怎么,不愿意?”朱至澍站起身,掸了掸衣角的灰,“那就拖出去,乱棍打死,就说他畏罪自杀。”
“我写!我写!”刘宗敏彻底崩溃了,哭喊着扑向桌案。
朱至澍看着他,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他要的,不只是粮食,更是杨时斋的死。他要让整个四川的士绅都看看,与他作对的下场。
杀鸡,儆猴。
……
千里之外,河南府,洛阳。
福王府的奢华,冠绝天下。光是为修建这座王府,万历皇帝就耗费了白银二十八万两,是寻常藩王府的十倍。
此刻,在温暖如春的内堂,一个胖得几乎看不见脖子的中年人,正懒洋洋地靠在铺着虎皮的躺椅上,任由两名美艳的侍女将剥好的荔枝送入他口中。
他便是当今皇帝最宠爱的儿子,福王朱常洵。
就在不久前,他终于在与东林党的漫长拉锯战中失败,得以就藩,来到了这片富庶的中原之地。
“王爷,蜀中来的密信。”一名管家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递上一封蜡丸封口的信函。
“蜀中?”朱常洵眼皮都没抬,“那穷山恶水的地方,能有什么事?又是哪个土司造反了?”
管家低声道:“是成都府杨家托人送来的,说的是……蜀王世子的事。”
“哦?”朱常洵这才来了点兴趣,示意侍女退下。
他慢悠悠地拆开信,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
渐渐地,他脸上的慵懒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凝重,和一丝深藏的阴冷。
信中,杨时斋的子侄用最悲愤的笔触,将朱至澍描绘成了一个无法无天的狂徒:以修路为名,行圈地之实;以工代赈,煽动流民;更甚者,竟公然率领乱民,攻破乡绅坞堡,强抢粮食田产,与流寇何异?
“以工代赈……收拢流民……攻破坞堡……”
朱常洵肥硕的手指,轻轻敲击着信纸,口中喃喃自语。
他比那些只知之乎者也的腐儒看得更深。
这不是简单的胡闹,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却让他本能感到恐惧的手段。
大明的宗室,是猪,是国家的蛀虫,这是朝堂上下的共识。
他们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用奢靡的生活,来麻痹自己,也麻痹朝廷,证明自己绝无不臣之心。
可这个朱至澍在干什么?
他在积攒民望,他在招兵买马,他在建立自己的秩序!
一个有钱、有粮、有兵、还有万民拥戴的藩王世子?
朱常洵的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想起了当年为了争国本,他父亲万历皇帝与整个文官集团的惨烈斗争。他深知,这个帝国最忌讳的是什么。
“一个蜀王世子,竟敢如此行事……他这是想当第二个太祖高皇帝吗?”
朱常洵的眼中,杀机一闪而逝。
他不在乎朱至澍是对是错,他只知道,朱至澍的存在,破坏了规矩。一个不守规矩的藩王,就是所有安分守己的藩王的敌人。
因为他会提醒皇帝和朝廷——原来,养在各地的猪,也是会咬人的。
“来人。”他冷冷开口。
“王爷。”
“备笔墨。本王要亲自给京城的赵南星,写一封信。”朱常洵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他们东林党不是最在乎在这些条条框框嘛。
“就说,蜀地恐有大变,蜀王世子朱至澍,年少狂悖,恐为第二个宁王之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