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过山坳拐角,眼前景致豁然剧变。
雨水依旧滂沱,然肆虐山风为两侧高耸岩壁所阻,势稍缓。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广袤奇特的石林。无数灰白石柱拔地参天,粗者需数人合抱,细者仅如竹竿,它们以各种匪夷所思的角度倾斜、交错、耸峙,构成一座天然的、幽深复杂的巨兽骸骨迷宫。石柱表面密布风雨蚀孔与滑腻苔藓,于惨淡夜色雨幕中,如无数缄默鬼影。
身后,张胥暴怒的咆哮与零星步声已逼临拐角,如追魂锁链,不容片刻喘息。
“进去!”庞恒毫无迟疑,拉着龙馨便扎入这片巨兽骸骨般的石林。
一入石林,光线骤黯,雨水敲打石柱发出噼啪脆响,于狭窄通道间回荡混淆听觉。纵横交错的石柱提供了无数藏身迂回之隙,亦极大限制视野。
庞恒停步,背倚一根冰冷石柱,剧喘不息,雨水混冷汗自其额角滑落。其面色于昏光下更显惨白,左臂灼痛与魂灵深处不断加剧的撕裂感,令他几难立足。连番动用差评之能,尤是方才大范围干扰方向感与引发局部山崩,所带来的反噬远超预估。
龙馨焦灼望他,复警惕望向身后追兵声响传来之处,声带泣音:“他们将至!怎么办?”
庞恒猛抬首,那双因痛苦疲惫而略显涣散的瞳孔中,骤迸一股如伤狼般的狠厉与决绝。
“不可再遁。”其声沙哑至极,却携一种冰冽的镇定,“于此,借地势,伏击他们一次。”
“伏击?”龙馨一怔,望着庞恒那摇摇欲坠之态,眸中满溢难以置信。以二人此刻状态,面对至少五六名完好、且由聚气徒张胥率领的追兵,伏击无异以卵击石。
“他们为前番山崩所惊,必更警惕,然亦会分神顾及脚下头顶。”庞恒疾声道,目光如最精准尺规,扫视周遭环境,“需制造更大混乱,一次性重创彼等,方争得脱身之机。”
他指向石林深处一相对狭窄、两侧石柱格外密集高耸之域:“去这里!你于入口布设所能想、最简陷阱,绊索,或可发巨响之物,引其注意,拖延片刻即可。”
龙馨望着庞恒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及其唇角不断溢出、被雨水冲淡的血丝,用力颔首。她未再质疑,立时行动,解下腰间备用的、韧性极佳的采药绳,复拾起数块松动岩石,迅疾奔往庞恒所指区域,凭其对山林的理解,开始布设简陋却有效的预警阻碍之置。
而庞恒,则深吸一气,强压喉头腥甜,将目光投向那片区域上方,数根最为粗壮、承托大量风化岩层的关键石柱。其眼神变得无比专注,甚带一丝疯狂。
他明晓,常规伏击于彼毫无意义。唯一胜算,在于他那诡谲危险的能力,进行一次前所未有的、大范围的“差评”!
目标,便是彼片区域上方,石柱群整体的“结构稳定性”!
此乃一场豪赌。赌其精神力能否撑住此次大范围施术的反噬,赌此石柱崩塌之威可达预期,亦赌龙馨能于此前安全撤离核心。
他闭目,开始疯狂压榨己身濒临枯竭的精神力,同时引动臂上黑晶内那冰冷庞大的能量。脑中那充满诱惑与毁灭的低语,此刻恍若化作激昂战鼓,怂恿他释放更强大的力量。
就在龙馨刚布妥最后一处绊索,仓皇躲至一块巨岩后时,张胥领着剩余五名弟子,杀气腾腾冲入石林,且毫无犹疑向着这片最狭窄、易藏人之域搜索而来。
“小心戒备!那小子邪门得紧!”张胥厉声警告,然其眼中更多是被戏弄后的暴怒与擒获庞恒的急切。
最前两名弟子小心翼翼前行,猝然!
“啪!”
一声轻微绷响,其一脚踝猛被一根隐于泥水下细绳绊住!同时,旁侧数块被龙馨巧妙叠放的松石遭触发,哗啦啦滚落,发出不小动静!
“有陷阱!”
“人在里面!”
追兵注意力瞬被吸引,动作不由一滞,警惕望向巨石后方及四周石柱阴影。
就是此刻!
隐匿于另一侧石柱后、几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庞恒,猛睁双眼!其眼中血丝密布,瞳孔深处恍有黑色旋涡在转动!左臂衣袖之下,那些蛛网黑纹如活物般发出灼目幽光,剧痛令其整条臂膀痉挛不已!
他不再保留,将凝聚已久、混合己身意志、黑晶能量及那源自深渊低语的力量,如决堤洪流,狠狠地、全面地轰向其早已锚定的那片区域上空!
“差评!此域石柱结构之稳定!!!”
“轰——!!!”
恍若有无形惊雷于魂灵深处炸响!庞恒只觉颅脑如被巨锤自内轰碎!眼前瞬陷血红,温热液体如小溪般自鼻腔、甚眼角汹涌而出!他整个人如被抽尽骨骸,软软向后倒去,撞在冰冷石柱上,意识于极致痛苦中迅速剥离。
而外界,那被庞恒意念笼罩之域,发生了恐怖异变!
那数根支撑性巨柱,恍若瞬间被抽走亿万年维持其屹立的“根基”,内部发出连绵不绝、令人毛骨悚然的崩裂声!裂纹如蛛网般瞬布柱体!
“咔嚓……轰隆隆隆——!!!”
比前方山坳处猛烈数倍的崩塌发生!数根巨柱中断、倾覆,带动上方无数岩土,如天倾般轰然砸落!范围之广,几覆盖整个狭窄区域核心地带!
“不——!”
“速退!”
“张师兄救命!”
正搜索的黑玄宗弟子发出绝望惨嚎。他们根本不及反应,便被这猝然而至、覆盖式的石雨所淹没!两名弟子当场毙命,另三人亦被飞溅巨石与滚落石块砸得筋断骨折,鲜血顷刻染红地面,哀鸣于石林回音中显得格外凄厉。
就连修为最高的张胥,亦被一块崩飞巨石擦中肩胛,剧痛袭来,护体灵气剧波,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倒退,方险之又险避过活埋之厄。
烟尘混着雨雾冲天而起,碎石滚落之声许久方渐息。
张胥立于崩塌区域边缘,望着眼前这片如遭巨兽蹂躏的狼藉景象,望着麾下弟子非死即伤的惨状,其脸上暴怒已凝固,转而化为难以置信的惊骇与一丝……难言的恐惧!
此究竟是何等邪术?!言出法随?引动天灾?
此已超出其对“术法”的理解范畴!
他猛抬头,目光死死盯向庞恒先前藏身之处,盈满怨毒与杀意,然更多的,是一种源自魂灵深处的忌惮。
而此刻,倒于石柱下的庞恒,已陷深度昏迷。其面如金纸,七窍皆在微微渗血,气息微弱至极。左臂衣袖下,那黑晶光芒缓缓内敛,然灼痛未消,反似烙印般深刻。脑中诱惑低语,亦因其力过度透支而暂寂,恍在酝酿下一次更烈的反扑。
龙馨自巨岩后冲出,见得庞恒惨状,泪瞬间决堤。她扑至其畔,颤手探其鼻息,感那微弱呼吸,方稍松一气,然心依旧揪紧。
她望了一眼远处惊疑不定、暂不敢前的张胥,复看这片因庞恒而支离破碎的石林,一股巨恸与茫然涌上心头。
她吃力地背负起昏迷的庞恒,用尽全身气力,一步步向着石林更深、那未知的黑暗蹒跚而去。
每一步,皆沉重如山。
张胥望着二人消失的背影,面色阴沉欲滴。他紧攥拳头,指节因竭力而惨白。他知庞恒必付巨代价,此刻正是擒其最佳时机!然望着眼前这片废墟与麾下惨状,那“灾厄行者”的诡谲恐怖,如冰冷阴影笼罩其心头,令其一时竟不敢轻追入那片更深、更暗的石林。
“庞恒……无论你用的什么邪法……我誓令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切齿低吼,声于空寂石林中回荡,却显几分色厉内荏。
雨,犹在下,冲刷着血迹与废墟,却涤不尽这弥漫石林间的杀机与诡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