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昂低垂的头,几不可察地、微微颤动了一下。紫黑色的眼眸深处,那幽蓝色的火焰,在听到“加倍”、“纠错”、“重写十遍”时,骤然收缩,仿佛被冰冷的针狠狠刺中。但随即,那火焰又缓缓地、重新燃烧起来,燃烧得更加冰冷,更加幽深,更加……死寂。他依旧低着头,没有辩驳,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紧紧握着蘸水笔的、苍白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指节泛出青白的颜色,微微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会将笔杆捏碎。
艾丽莎仿佛没有看到他手指的颤抖,也没有看到他眼底那瞬间收缩又燃起的、幽蓝色火焰。她只是平静地、完成了她的“检查”和“宣判”。然后,她微微侧身,月白色的亚麻常服,随着她的动作,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她没有再看利昂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件已经处理完毕的、出了点小故障、但已给出维修方案(加倍惩罚)的、实验仪器。
她迈开脚步,月白色的软底拖鞋,踩在冰冷粗糙的原木地板上,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股冰冷的、混合着冰雪与幽兰的、独特气息,随着她的移动,缓缓地向门口流动。
但,就在她即将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顿了一下。
她微微侧过头,月光般流淌的银色发丝,随着她的动作,滑过她光洁的侧脸。紫罗兰色的眼眸,平静地、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般,再次扫过书桌上,那厚厚一摞、被利昂“书写”过的、墨迹未干的、粗糙莎草纸。
她的目光,在那一片片、密密麻麻、书写着扭曲、生涩、却异常用力、仿佛要将纸张都划破的、华丽花体字的、莎草纸上,停留了大约两秒钟。那目光,平静,冰冷,仿佛只是在确认纸张的数量和书写的覆盖率,评估“惩罚”的“工作量”。
然而,在她那冰冷、平静、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眸深处,在那紫罗兰色的、深不见底的寒潭最底层,似乎有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被任何仪器或感知捕捉到的、数据流般的光芒,再次、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仿佛她的“逻辑核心”,在扫描这些“错误百出”、“逻辑混乱”的“抄写”内容时,捕捉到了某个极其微弱的、异常的、无法立即归类或解释的、信号波动。但那个信号太过微弱,太过杂乱,与其说是“信息”,不如说是“噪音”。在她那冰冷、精密、逻辑至上的思维体系中,这种级别的“噪音”和“异常数据”,通常会被自动归类为“无关干扰”或“低概率随机事件”,然后被迅速过滤、排除、归档,以免影响核心判断的效率。
所以,那丝细微的、数据流般的光芒,只是一闪而逝,便重新隐没在那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的紫罗兰色寒潭之下,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她收回了目光,不再停留。月白色的身影,无声地、融入了门外走廊那更加深沉的、黑暗之中。
“咔哒。”
身后,那扇厚重的橡木门,再次被轻轻地、关上了。将利昂,和他那满桌“错误百出”、“逻辑混乱”的“抄写”,以及那疯狂、冰冷、执拗的、幽蓝色火焰,重新锁在了这狭小、冰冷、死寂的、囚笼之中。
利昂依旧低着头,坐在冰冷的、坚硬的木椅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尊被冻结的、布满裂痕的、石像。只有那紧紧握着蘸水笔的、苍白的手指,在昏黄跳动的烛火映照下,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许久。
许久。
直到那根劣质的牛油蜡烛,燃烧到了尽头,烛泪堆积如山,烛火剧烈地摇曳了几下,发出最后几声哔剥的哀鸣,然后,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狭小的房间,瞬间被浓稠的、化不开的、绝对黑暗所吞噬。
只有窗外,遥远天际,那冰冷、惨淡的、星光,透过狭窄的、高悬的、布满灰尘的窗户,投下几缕微弱、冰冷、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般的、光芒,勉强勾勒出房间内模糊、扭曲、狰狞的轮廓。
在这片彻底的、冰冷的、黑暗中,利昂那紫黑色的、眼眸深处,那点幽蓝色的、火焰,才缓缓地、重新亮起。冰冷,幽深,死寂,却带着一种仿佛能燃烧到世界尽头的、疯狂的、执拗。
他缓缓地、松开了那几乎要被他捏碎的、蘸水笔。笔杆上,留下了几个深深的、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的、指印。
然后,他缓缓地、抬起了头。苍白的脸上,在窗外那微弱星光的映照下,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但那双紫黑色的眼眸深处,那幽蓝色的火焰,却燃烧得如此冰冷,如此炽烈,仿佛要将这无边的黑暗,连同这冰冷的世界,都焚烧殆尽。
他伸出手,摸索着,从那一摞厚厚的、墨迹未干的莎草纸最下方,抽出了……另一张纸。
一张质地明显不同、更加柔韧、细腻、泛着淡淡魔法微光的、昂贵的、魔法羊皮纸。这是他在“抄写”那些“贵族礼仪”的间隙,用蘸水笔的笔杆末端,蘸着清水,在粗糙的莎草纸上,练习了无数遍、确认笔迹、力道、角度都足以以假乱真后,才小心翼翼地、用那支蘸水笔、蘸着另一种、他从晚餐时偷偷藏起的、一小块用来涂抹面包的、无味动物油脂混合了灯烛烟灰自制的、近乎无色、只有在特定角度光线照射下才会显现出微弱痕迹的、“隐形墨水”,在这张昂贵的魔法羊皮纸的背面,书写下的、真正的、内容。
那上面,没有华丽的、繁琐的、令人头晕目眩的、花体字。
只有一些,简单的、扭曲的、如同孩童涂鸦般的、线条和符号。
如果艾丽莎·温莎在这里,如果她能看穿这魔法羊皮纸的背面,如果她能识别出那只有在特定角度、特定光线、甚至需要微弱魔力激荡下才会显现的、隐形墨迹,她一定会认出,那些扭曲的、涂鸦般的线条和符号,是……
一些极其简陋、却隐约能看出规律的、几何图形连接。几个歪歪扭扭的、这个世界的、基础魔法符文(他凭借原主那可怜的、碎片化的记忆,和白天在“金穗学者圣殿”图书馆中,惊鸿一瞥看到的、某本最基础魔法入门书籍的插图,强行记忆、模仿下来的)。以及,一些用这个世界的文字、但组合方式极其古怪、甚至语法错误的、标注和猜想。比如:“魔力流动模拟路径(猜想)”、“元素节点(疑似能量汇聚点)”、“符文连接点(能量转换?)”、“材料传导性测试(需验证:黑铁、赤铜、秘银?)”、“安全阈值(极度危险!需极端谨慎!)”。
这,才是他今晚,在这四个小时的、冰冷、绝望、痛苦的“抄写”惩罚中,真正在做的事情。
在艾丽莎那冰冷、精密、无所不在的、目光注视下,在汉斯队长那残酷、无情、碾压式的“训练”折磨后,在身体和精神都濒临崩溃的边缘,他强行压榨出最后一丝清醒和理智,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极端危险的、在刀尖上跳舞的方式,将他脑海中那些疯狂的、颠覆性的、关于“魔导技术”最初级、最粗糙、也最危险的、构想和实验草图,偷偷地、记录了下来。
用“隐形墨水”。写在昂贵的、不易被察觉的、魔法羊皮纸的背面。藏在那一大摞“错误百出”、“逻辑混乱”的、“惩罚性抄写”的莎草纸最下方。
这是一场赌博。一场疯狂到极致的、赌上一切的、赌博。赌艾丽莎的“检查”,只会关注他“背诵”的内容是否正确,只会关注那些明面上的、粗糙的、用来掩人耳目的、莎草纸上的“鬼画符”,而不会注意到这张被藏在最下面、使用了隐形墨水、书写着真正“禁忌”内容的、魔法羊皮纸。赌她那冰冷、精密、逻辑至上的思维,会自动过滤掉这种“低概率随机事件”和“无关干扰”。赌她,对他这个“麻烦的、不稳定的、逻辑混乱的、实验体”,依然保持着那种居高临下的、漠然的、不屑于深入探究其“拙劣表演”背后可能隐藏的、更深层、更危险意图的、傲慢。
他赌赢了。
至少,今晚,他赌赢了。
利昂缓缓地、将那张珍贵的、书写着真正“禁忌”内容的、魔法羊皮纸,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动作缓慢,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却又蕴含着毁灭性力量的、神器。然后,他掀开自己身上那件粗糙、沾满汗渍和血污的、深灰色亚麻猎装的内衬,在那粗糙布料的夹层中,有一个他白天利用训练间隙、偷偷用削尖的石头、在无人注意的墙角、一点点磨出来的、极其隐秘的、小小的、夹层。他将那张折叠好的魔法羊皮纸,小心翼翼地、塞了进去。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羊皮纸,发出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
做完这一切,他缓缓地、靠在了冰冷、坚硬的椅背上。闭上眼睛,紫黑色的眼眸深处,那幽蓝色的火焰,在彻底闭合的眼睑下,依旧冰冷地、执拗地、燃烧着。
身体的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精神的极度透支,带来一阵阵剧烈的、仿佛要撕裂灵魂的、眩晕和刺痛。胃里,那冰冷、简陋的食物,仿佛变成了冰冷的石块,沉甸甸地坠着。喉咙干涩得如同火烧,嘴唇因为长时间的、无声的、紧张的“背诵”和“表演”,而裂开了细小的口子,渗着淡淡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
但,这一切的痛苦,疲惫,绝望,在此刻,都仿佛化作了燃料,注入了他心底那疯狂燃烧的、幽蓝色的火焰之中。
他缓缓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冰冷、虚无、近乎狰狞的、弧度。
“错误……吗?”
一个嘶哑、干涩、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在这冰冷、黑暗、死寂的囚笼中,如同鬼魅的叹息,悄然响起,又迅速被浓稠的黑暗吞噬。
“很快……你们就会知道……”
“什么才是……真正的……错误。”
冰冷的话语,消散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只有窗外,那冰冷、惨淡的星光,依旧无声地、注视着,这间狭小、冰冷、囚笼般的房间,和房间中,那个靠在冰冷椅背上、仿佛已经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眼底深处、那一点幽蓝色的、疯狂火焰、在无声燃烧、冰冷跳动着的、孤独、绝望、却又孕育着毁灭性疯狂的、身影。
夜,更深了。
王都赛克瑞夫,陷入了沉睡。只有远处内务部那深灰色的、堡垒般的建筑中,几扇窗户,依旧亮着冰冷、恒定不变的、魔法灯光,如同黑暗中窥伺的、冰冷的、独眼。
而在这座冰冷城市的一角,在这座华丽、古老、却冰冷得如同陵墓的、斯特劳斯伯爵府深处,在这间狭小、冰冷、囚笼般的房间中,一颗疯狂的、冰冷的、名为“魔导革命”的、种子,已经悄然埋下,在这片由绝望、屈辱、痛苦和冰冷规则浇灌的、冻土最深处,无声地、挣扎着、破土、萌芽。
等待着,那必将到来的、撕裂一切的、疯狂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