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
艾丽莎·温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浓密的、沾着水汽的银色睫毛,如同冰雪凝结的蝶翼,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依旧是那种清冷的、平静的、仿佛冰珠滑过玉盘般的、不带任何情绪的语调。甚至,比之前,更加平静,更加……冰冷。
“说完了?”
她问。简单的三个字,却像三把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地凿进了利昂那因为嘶吼和激动而一片混乱、一片空白的大脑,也凿进了他因为绝望和疯狂而燃烧得近乎麻木的心脏。
利昂的身体,猛地一震。紫黑色的眼眸中,那最后一丝疯狂燃烧的火焰,仿佛被这冰冷到极致的三个字,兜头浇下了一盆来自极地的、绝对零度的冰水,骤然熄灭,只留下一片死灰般的、冰冷的余烬。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嘶哑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破碎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在空旷的、氤氲着水汽的浴室中回荡。
艾丽莎仿佛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愤怒、绝望和崩溃而显得狼狈不堪、甚至有些狰狞的脸,紫罗兰色的眼眸深处,那冰封的湖面下,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复杂的、如同数据流般的光芒,飞速闪烁、流转、分析、然后,归于平静。
“你的情绪,很不稳定。” 她再次开口,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的医学观察结果,“愤怒,屈辱,不甘,自我否定,攻击性,还有……毫无意义的占有欲和嫉妒。”
她微微偏了偏头,银色的湿发随着她的动作,滑过她光洁的肩头,带起几颗晶莹的水珠。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疑惑”的意味。但很快,那丝“疑惑”便消失了,重新被绝对的、冰冷的理性所取代。
“因为我和马库斯·索罗斯跳了一支舞,一支符合社交礼仪、符合双方身份、符合当前场合利益最大化的、标准的、宫廷华尔兹。”
她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如同在宣读一份冰冷的、逻辑严密的实验报告。
“所以,你感到愤怒,感到被冒犯,感到……‘在意’。”
“所以,你将这种负面情绪,归咎于我的选择,归咎于马库斯·索罗斯的‘意图’,归咎于温莎家族、斯特劳斯伯爵府、乃至整个宴会所有人的‘目光’和‘态度’。”
“所以,你通过当众失态、嘶吼、破坏宴会氛围、甚至用近乎自毁的方式,来宣泄这种情绪,试图引起……注意?或者,报复?”
她微微停顿,紫罗兰色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利昂那双因为她的“分析”而逐渐失去焦距、变得空洞、死灰的紫黑色眼眸,仿佛在观察一个出现了严重逻辑错误、需要重新校准的、故障的实验体。
“但你的行为,逻辑上存在根本性错误。”
她的声音,平稳,清晰,冰冷,如同最锋利的冰刃,剖开利昂所有混乱的、疯狂的情绪,露出底下血淋淋的、不堪一击的、幼稚而可悲的、名为“自怜自艾”和“无能狂怒”的内核。
“第一,你的‘在意’,基于一个错误的前提——即,你对我,拥有某种‘权利’或‘资格’,来‘在意’我与谁共舞。但事实是,基于我们目前的关系状态——名义上的婚约,实际上的‘监管’与‘被监管’——你并不具备这种‘资格’。你的‘在意’,是无效的,非理性的,不必要的情绪冗余。”
“第二,你的愤怒和攻击行为,指向错误的目标。导致你‘没有舞伴’、‘被拒绝’、‘被围观’的,并非我的行为,也非马库斯·索罗斯的行为,更非温莎家族或宴会其他人的行为。根本原因,在于你自己——你的社交能力不足,你的行为失当,你的情绪控制失败,以及,你未能达到这个社交场合对你最基本的行为预期。你将自身能力不足导致的挫败感,错误地外化为对他人的攻击和指责,这是一种典型的、非理性的防御机制。”
“第三,你的宣泄方式,效率低下,且后果严重。当众失态、嘶吼、破坏财物,除了让你自己更加难堪,让温莎家族和斯特劳斯伯爵府蒙羞,让你父亲奥托侯爵的处境更加尴尬之外,无法解决任何问题,也无法改变任何人对你的看法。反而,会进一步巩固你‘情绪不稳定’、‘缺乏教养’、‘不堪大用’的负面评价,让你在未来的社交场合中,处境更加艰难。这是一种自毁式的、非理智的行为模式。”
她一条一条,清晰而冷静地,将利昂今晚所有的行为、所有的情绪、所有的“理由”,拆解、分析、归类、然后,贴上“错误”、“无效”、“非理性”、“自毁”的标签。她的语气,自始至终,没有任何起伏,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在分析一件与她毫无关系的、出了故障的机器,或者,一个行为模式出现了严重偏差的、需要被“纠正”的实验样本。
“所以,”
最后,她做出了总结,紫罗兰色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利昂那双已经完全失去了神采、只剩下空洞和死灰的紫黑色眼眸,用那种宣布最终诊断结果般的、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语调,清晰地说道:
“你今晚所有的‘失态’,所有的‘在意’,所有的‘愤怒’,根本原因,不在于我,不在于马库斯·索罗斯,不在于任何人。”
“只在于你自己,利昂·冯·霍亨索伦。”
“你的无能,你的脆弱,你的……不配。”
“不配”两个字,她说得极其清晰,极其平静,没有任何加重语气,没有任何情绪渲染,就像在陈述“水是透明的”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但正是这种绝对的、冰冷的、理所当然的平静,比任何恶毒的诅咒、任何愤怒的咆哮、任何鄙夷的嘲讽,都更加强大,更加……致命。它像一把最锋利、最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无情地,剖开了利昂所有自欺欺人的外壳,所有愤怒不甘的伪装,所有绝望疯狂的嘶吼,露出了底下最血淋淋的、最不堪的、最真实的本质——他所有的痛苦,根源在于他自己的“不配”。不配拥有尊严,不配拥有选择,不配被尊重,不配……被“在意”。
“……”
利昂呆呆地站在那里,如同被一道无声的、绝对零度的惊雷,劈中了天灵盖。所有的嘶吼,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疯狂,所有燃烧的火焰,所有绝望的挣扎,都在这一刻,被这冰冷到极致、也理性到极致的、如同最终宣判般的话语,彻底冻结,粉碎,化为齑粉,消散在这氤氲的、滚烫的、却冰冷刺骨的水汽中。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紫黑色的眼眸,彻底失去了焦距,空洞地、茫然地,倒映着艾丽莎那张近在咫尺的、完美无瑕的、冰冷得如同冰雪女神般的脸。胸腔里,那颗因为激动和愤怒而疯狂跳动的心脏,仿佛也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死寂的虚无。
无能。脆弱。不配。
是啊。她说得对。她永远是对的。她永远是那么冷静,那么理性,那么……正确。正确到,让人绝望。正确到,将他最后一点可怜的、可悲的、自欺欺人的遮羞布,也撕得粉碎,露出底下那血淋淋的、丑陋的、真实的、名为“利昂·冯·霍亨索伦”的、失败的、不堪的、不配的……本质。
他还有什么可说的?他还能说什么?所有的辩解,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嘶吼,在她那冰冷而严密的逻辑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就像一个小丑,在真正的智者面前,卖力地表演着自己的愚蠢和疯狂,却不知,在对方眼中,自己的一切,都早已被看穿,被分析,被解构,被贴上“错误”和“无效”的标签,然后,被无情地丢弃在名为“无用信息”的垃圾桶里。
滚烫的池水,依旧包裹着他,却再也无法带来一丝暖意。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仿佛能将灵魂都冻结的寒冷,从脚底,蔓延到头顶,将他彻底淹没,冻结。他感觉自己的血液,自己的思维,自己的灵魂,都在这一刻,被冻僵了,凝固了,化作了一块冰冷的、死寂的、透明的寒冰。
艾丽莎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钟,仿佛在观察她那一番“诊断”和“宣判”之后,这个“实验体”的反应。利昂那彻底崩溃、死寂、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空洞的眼神,似乎并未引起她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她只是微微眨了眨眼,浓密的银色睫毛上,沾着细密的水珠,在魔法晶石灯柔和的光芒下,闪烁着冰冷的、七彩的光泽。
然后,她缓缓地、向前迈了一小步。
滚烫的池水,因为她细微的动作,而荡漾起一圈轻柔的、冰冷的涟漪,拍打在利昂赤裸的、僵硬的胸膛上。
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近到利昂能清晰地看到她紫罗兰色眼眸中,自己那狼狈不堪的、死灰般的倒影。近到能感受到她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冰冷的、仿佛能将空气都冻结的“宁静之息”,如同实质的寒流,穿透滚烫的池水,侵蚀着他早已冰冷麻木的躯体。近到能闻到她呼吸间,那清冷的、带着雪莲与幽兰气息的、仿佛不属于人间的冷香。
她抬起手。那只手,白皙,修长,指节分明,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玉雕琢而成,在氤氲的水汽和柔和的灯光下,泛着一种冰冷的、近乎透明的光泽。指尖,修剪得整齐干净,没有任何装饰,却散发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冰冷的美丽。
她伸出食指,指尖,轻轻地、缓慢地,点在了利昂的眉心。
触感,冰凉。如同最寒冷的冰,点在滚烫的、布满细密汗珠(或许是池水)的皮肤上,带来一阵清晰的、令人战栗的刺痛。
利昂的身体,如同被最强烈的电流击中,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空洞死灰的紫黑色眼眸,骤然收缩,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盯住近在咫尺的、艾丽莎那双平静无波的、紫罗兰色的眼眸。
她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