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瑞斯忒斯跪在阿波罗神像前,手中并非捧着祭品或祈祷文书,而是一块粗糙的、沾着泥土的抹布。他在擦拭神像基座旁那道幽深的裂隙,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清理一道陈年的伤口。指尖触及那颜色略深的石质,一种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悸动,顺着冰冷的石头,隐隐传入他的神经末梢。
这感觉并非第一次出现。每当他靠近这些神殿的“残像”——那道裂隙、那个绘有迷途者的陶瓮、甚至某些刻在不起眼角落的、与主流颂歌格格不入的古老符文——他都能感受到这种若有若无的“低语”,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情绪的震颤,一种被时光掩埋的、属于无数过往求谕者的困惑、挣扎与未尽的追问。
他不再像最初那样,试图从中“解读”出某种直接的神启或答案。他开始理解,这些“残像”本身,就是答案的一部分——它们是神谕光鲜表象下的阴影,是绝对权威之下细微的裂痕,是命运并非铁板一块的证明。真正需要被“擦拭”和“倾听”的,或许不是神只早已给出的、冰冷的谕令,而是这些被主流叙事刻意忽略或掩盖的、属于“人”的困惑与痕迹。
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在这种认知中缓缓滋生。他仍然背负着弑母的重罪,复仇女神的诅咒依旧如乌云悬顶,雅典的“无罪”裁决依然像个空洞的标签。但在这片精神的废墟之上,他开始尝试用自己的双脚站立,而不是永远跪伏在神谕或裁决的阴影里。他开始思考,在履行了神谕、承受了后果之后,作为一个独立的“人”,他该如何继续存在?罪孽无法洗刷,但或许,它可以被理解、被承担,并最终转化为某种……别的东西。
他想起老仆在荒岛上讲述的、关于某些隐秘教派的传说,那些教派相信,极致的痛苦与罪责,若能以正确的方式直面和承受,或许能成为通往某种更深层理解的途径。这念头如同野草,在他心中悄然生长。他不再急于寻找外在的救赎,转而开始向内构建属于自己的、面对永恒诅咒的“生存法则”。
而在迈锡尼,厄勒克特拉 的“病”终于到了无法再拖延的时刻。埃癸斯托斯失去了耐心,派来心腹女官,带来了最后通牒:三日后,阿尔戈斯的迎亲队伍将至,她必须“康复”并准备好一切。
最后的时刻到了。
厄勒克特拉屏退左右,独自坐在昏暗的室内。她取出那枚粗糙的狮鹫护身符,紧紧攥在手心,那坚硬的触感给予她最后的力量。然后,她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一个隐秘的夹层,里面不是珠宝,而是一小包用油布仔细包裹的、来自御医房的草药粉末。这并非致命的毒药,但足以让人在短时间内陷入类似重病的昏厥。
她计划在婚礼前夜服下它,制造突发恶疾的假象,打乱联姻进程,哪怕只能争取到几天的时间,也能制造混乱,或许能让她联系上的那些暗中的力量找到可乘之机。这是孤注一掷的冒险,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但坐以待毙,成为政治婚姻的祭品,她宁可选择这危险的反抗。
就在她凝神规划最后步骤时,窗外,夜空中一颗原本黯淡的星辰,忽然异常地闪烁了一下,亮度骤增,随即又迅速恢复原状,快得如同幻觉。但厄勒克特拉的心却猛地一跳!那不是幻觉!在她年幼时,父亲阿伽门农曾指着星空告诉她,那是“流浪者之星”,据说它的异动,有时预示着远方亲人的重大变故或心境的转折。
俄瑞斯忒斯!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传遍全身。是巧合吗?还是……弟弟在德尔斐,也正经历着某种关键性的转变?这莫名的感应,像一道无形的桥梁,跨越了千山万水,将姐弟二人的命运在冥冥中再次紧密相连。她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那种血脉深处的共鸣,让她感到自己并非完全孤独。
她深吸一口气,将药粉小心藏好,眼神变得更加坚定。无论德尔斐发生了什么,迈锡尼的战场,需要她独自面对。她不仅要为自己抗争,也要为了那遥远星辉下可能正在寻找出路的弟弟,守住这宫廷中最后的阵地与希望。
她吹熄了灯,融入黑暗,如同潜伏的母狮,等待着黎明前最黑暗那一刻的来临,也等待着……那或许存在的、扭转命运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