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锡尼的宫殿,在夜色中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巨石垒砌的墙体吞噬了月光,只留下沉重的阴影。白日里信使带来的消息,像一滴落入静水的墨,迅速扩散,将整个王宫浸染在一种无声的、紧绷的期待与不安之中。王后克吕泰涅斯特拉以筹备前往奥利斯港为名,下令清空了宫殿最深处的织机房周围的所有闲杂人等。
织机依旧矗立在房间中央,那幅未完成的、色调暗沉的挂毯悬垂着,描绘的征战场景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愈发狰狞。克吕泰涅斯特拉并未坐在织机前。她站在房间一侧,那里放置着她每日对镜梳妆的银镜。镜面被打磨得极为光滑,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的身影——一袭墨绿色的长裙,勾勒出依旧窈窕的曲线,深紫红色的卷发披散在肩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镜中映出烛火,如同两口燃烧着幽暗火焰的深井。
她没有等待太久。一道暗门在挂毯后的石壁上无声滑开,一个身影悄然潜入。来人身形高瘦,穿着与宫廷侍卫迥异的深色斗篷,帽檐下露出一张苍白而轮廓分明的脸,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一种长期潜伏于阴影中的谨慎与算计。正是阿伽门农的堂兄弟,长期以来对王位怀有野心的埃癸斯托斯。
他脱下兜帽,目光首先落在克吕泰涅斯特拉映在镜中的影像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迷恋与贪婪。“王后陛下,”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谄媚,“您紧急召见?”
克吕泰涅斯特拉没有回头,依旧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以及镜中映出的、站在她身后的埃癸斯托斯。她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却字字冰冷:“他就要回来了。带着特洛伊的黄金,和……要求我与厄勒克特拉前往奥利斯港举行‘家庭祭祀’的命令。”
埃癸斯托斯的瞳孔微微收缩,他立刻捕捉到了那平静语调下汹涌的暗流,以及“家庭祭祀”这个词所蕴含的不祥意味。他太了解阿伽门农,也太了解克吕泰涅斯特拉心中那积压了十年的怨恨。
“奥利斯港……”埃癸斯托斯缓缓重复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笑意,“真是命运轮回的绝佳舞台。当年他在那里用长女的鲜血染红了祭坛,换取出征的顺风;如今,难道还想用次女的鲜血,来洗涤他归途的罪孽,换取所谓的平安吗?”
克吕泰涅斯特拉终于缓缓转过身,正面看向埃癸斯托斯。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她美丽的面容显得有几分诡谲。“他或许以为,我还是十年前那个只能无助地看着女儿被带走的女人。”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彻骨的寒意,“十年了,埃癸斯托斯。我替他守着这王座,抚养着他的子嗣,也……积攒着我的力量。”
她向前迈了一步,逼近埃癸斯托斯,目光如炬,直视着他:“告诉我,你当年对我立下的誓言,可还作数?”
埃癸斯托斯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反而因这逼近的、带着危险气息的美貌而微微兴奋起来。他单膝跪地,以一种近乎宣誓的姿态,握住了克吕泰涅斯特拉冰凉的手,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我的誓言,如同刻在冥河之石上的文字,永不磨灭。我恨阿特柔斯一族,恨阿伽门农夺走本可能属于我的一切!我的心,我的剑,早已属于您,我尊贵的王后。只要您一声令下……”
他没有说完,但杀意已在不言中。
克吕泰涅斯特拉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没有抽回,也没有回应。她的目光越过埃癸斯托斯的头顶,再次投向那面银镜。镜中映出他们两人——跪地的阴谋家,和站立着、如同复仇女神般的王后。
“他不会在奥利斯港久留,”克吕泰涅斯特拉冷静地分析着,如同在部署一场战役,“祭祀之后,无论结果如何,他必定急于返回迈锡尼,享受他胜利者的荣光,将他掠夺的财富和那些特洛伊女俘展示给他的臣民。”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自己光滑的镜中倒影的脖颈,“这里,迈锡尼,才是他最终的归宿,也是……最适合上演结局的舞台。”
埃癸斯托斯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残忍的光芒:“您是说……在他凯旋归来,踏入宫殿的那一刻?在他最志得意满、防备最松懈的时候?”
克吕泰涅斯特拉微微颔首,嘴角终于勾起一丝极淡、却令人胆寒的弧度:“欢迎英雄归来的盛宴,难道不是最好的掩护吗?宫殿深处,浴池之畔……长途航行,他总会需要洗去风尘。”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致命的诱惑,“那是家最私密、最不设防的地方。就像……当年伊菲革涅亚被带走的那个清晨,也是在家中,在亲人之间……”
她的话语唤起了两人心中共同的、关于背叛与血腥的记忆。埃癸斯托斯感到一阵战栗般的快意,他紧紧握住克吕泰涅斯特拉的手:“我明白了。我会安排好一切。最忠诚的卫士,最锋利的武器,最隐秘的时机……确保万无一失。”
“不仅仅是时机和武器,埃癸斯托斯。”克吕泰涅斯特拉抽回自己的手,转身再次面向银镜,仿佛在与镜中的自己对话,“还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让所有人在事后保持沉默,甚至心生‘理解’的理由。他献祭亲生女儿,触怒神灵,引来风暴,险些葬送全军……如今,为了迈锡尼的安稳,为了平息神怒,他的血,必须流……”
她的话语为即将到来的谋杀披上了一层“正义”与“必要”的外衣。埃癸斯托斯心领神会,这正是他需要的——不仅仅是为私欲,更是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
密谋在烛光与镜影中敲定了细节。何时调动亲信,如何控制消息,在哪个具体的地点动手,事后如何安抚可能骚动的军队与贵族……一条条毒计如同毒蛇,在暗室中悄然孵育。
当埃癸斯托斯再次如同幽灵般从暗门消失后,织机房内重归寂静。克吕泰涅斯特拉独自站在银镜前,久久凝视着镜中那个美丽、冷酷、决绝的女人。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镜面,拂过镜中影像那光滑的脖颈,仿佛在确认某种决心,又仿佛在预演着即将到来的、血腥的触碰。
镜中的她,眼神没有任何动摇,只有一片沉静的、孕育着风暴的杀意。为了女儿伊菲革涅亚,为了自己十年来的屈辱与等待,也为了那即将被再次推向祭坛的次女厄勒克特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