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岛的血祭,那焦糊的牲烟与徒劳的祷词,并未能换来期盼中的顺风。爱琴海依旧板着一张铅灰色的面孔,风时而微弱得让船帆疲软垂落,时而又毫无征兆地从斜刺里掀起狂狼,将舰队推向与归途相悖的陌生海域。淡水在消耗,粮食因潮湿开始霉变,一种比风暴更可怕的、缓慢滋生的绝望,开始在各条船只上蔓延。
在阿伽门农的旗舰上,气氛尤为凝重。卡珊德拉不再发出清晰的预言,只是终日蜷缩在桅杆下,用指甲在木质甲板上反复刻画着无人能懂的符号,偶尔抬起头,望向阿伽门农时,那眼神空洞得仿佛在凝视一具早已注定的尸骸。这种沉默的注视,比任何尖啸更令人毛骨悚然。阿伽门农眼底的血丝日益增多,他召来了随军的先知与祭司,将他们带到狭小的舱室内,声音因焦虑而沙哑:
“说!为何波塞冬,乃至宙斯,都闭上了耳朵?难道朕的祭品不够丰盛?誓言不够虔诚?究竟还需要什么,才能填平这愤怒的海壑?!”
祭司们匍匐在地,汗出如浆,占卜的龟甲与飞鸟的内脏都显示出混乱而凶险的征兆,却无法给出明确的答案。最终,一位年迈的、来自皮洛斯的老祭司,在阿伽门农几乎要杀人的目光逼视下,颤巍巍地抬起头,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恐惧与艰难抉择后的决然:
“伟大的阿特柔斯之子,众王之王……并非祭品不丰,亦非誓言不诚……”他吞咽着口水,声音发抖,“是……是您自身,背负着……难以消弭的罪愆,触怒了狩猎女神阿耳忒弥斯……”
舱内一片死寂。阿伽门农的瞳孔骤然收缩。
老祭司继续道,声音越来越低,却字字如锤:“……当年,在奥利斯港,为了平息女神之怒,换取出征的顺风,您曾……您曾以您长女,伊菲革涅亚的性命……作为献祭……”
阿伽门农猛地向后踉跄一步,撞在舱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那段被他刻意深埋、用十年征战的血与火来覆盖的记忆,如同海底的恶兽,在此刻最虚弱的时刻,猛地探出了狰狞的头颅。他脸色瞬间惨白,额角渗出冷汗。
“如今,”老祭司的声音带着哭腔,“女神并未遗忘……那无辜者的血,仍在风中哭泣。她要求……要求一份足以匹配那牺牲的……补偿。或许……是您血脉的延续……或许,是您最珍视的……”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舱内所有人都明白那未尽的可怕含义。空气凝固了,连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都似乎远去。阿伽门农靠在舱壁上,胸膛剧烈起伏,眼神中充满了震惊、恐惧,以及一种在绝境中迅速滋生的、冰冷的权衡。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迈锡尼,巨石垒砌的宫殿深处,克吕泰涅斯特拉正对着一面磨光的银镜。镜中的王后,依旧保持着惊人的美貌,岁月似乎格外宽待她,只在那双深邃的眼眸边留下了几许浅淡的、更添风韵的纹路。她身着一袭深紫色的宫装,金线绣出的繁复图案在烛光下流转着暗沉的光泽。侍女小心翼翼地为她梳理着那一头浓密卷曲、如同熟透的葡萄般深紫红色的长发。
然而,这份雍容华贵之下,却潜藏着无法融化的冰层。她的动作优雅而缓慢,指尖划过冰凉的镜面,眼神却并未停留在自己的倒影上,而是穿透了镜面,落在了十年漫长的孤寂与等待上,落在了当年奥利斯港传来的、关于女儿伊菲革涅亚被献祭的、模糊而恐怖的消息上。
“阿伽门农……”她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没有恨意勃发,只有一种沉淀到骨髓里的冰冷。十年来,她以王后之尊,替他守护着迈锡尼,抚养着他们的儿子俄瑞斯忒斯与女儿厄勒克特拉。但每一个夜晚,那面银镜仿佛都能映出女儿天真无邪的笑容,转而化为祭坛上苍白的恐惧。
一名心腹侍女悄步走入,低声禀报:“王后,有商船从北方来,带来消息……说是王上的舰队已在归途,但遭遇风暴,损失不小,目前……目前似乎滞留在某处,风向不利。”
克吕泰涅斯特拉梳理长发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波动一下。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听到的不过是无关紧要的日常琐事。然而,在她垂下眼帘,凝视着自己保养得宜、涂着蔻丹的指甲时,那眼底深处,有一丝极寒的光芒,如暗夜中的冰棱,一闪而逝。她等待的,似乎不仅仅是丈夫的归来,更是某个……清算的时刻。
而在旗舰那压抑的舱室内,经过漫长而痛苦的沉默,阿伽门农终于抬起了头。他脸上的挣扎与恐惧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下定决心的、近乎残忍的平静。那是一种属于王者的、为了更大目标可以牺牲一切的冷酷。
“传令下去,”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威严,却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冰冷,“改变航向,前往奥利斯港附近海域。同时,派出最快的船只,携带我的信物与密令,返回迈锡尼……”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舱内噤若寒蝉的将领与祭司,一字一句地吐出那将引发更深悲剧的决定:
“告知王后克吕泰涅斯特拉,为庆祝朕的凯旋,并为祈求归途最后的平安,令她……即刻带着我们的女儿厄勒克特拉,前往奥利斯港与朕汇合。朕要在那里,举行一场最盛大、最能体现朕对诸神感激之情的……家庭祭祀。”
“家庭祭祀”四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却也格外令人不寒而栗。无人敢询问细节,但所有人都从那平静语调下感受到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怖。他选择了牺牲另一个女儿,来填补当年长女血祭留下的亏空,来平息女神的愤怒,换取他个人以及舰队的安全归航。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一条轻快的快船被放下,升起风帆,如同离弦之箭,向着希腊本土的方向疾驰而去,带着这裹挟着父权残忍与政治算计的密令。
阿伽门农走出船舱,重新站在船头。海风依旧不顺,但他脸上已不见了之前的焦躁,只有一种铁石般的坚定,以及眼底深处,那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一丝被权力与恐惧扭曲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