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克勒斯离去的背影,如同一道在大地上缓慢移动的、燃烧的伤痕。他不再奔跑,不再咆哮,只是沉默地、一步一顿地向着南方最高的山脉——俄特山的方向跋涉。每一步,焦黑的脚掌都在岩石或泥土上烙下深深的、冒着青烟的印记,仿佛冥府的信使在人间留下的不祥足迹。
他穿越曾经富饶的平原,农田里的谷物在他散发的高温下枯萎燃烧;他蹚过潺潺的溪流,河水在他踏入的瞬间便沸腾翻滚,蒸腾起大团大团带着硫磺与焦糊气味的水汽。鸟兽远远嗅到他的气息便惊恐逃窜,连最凶猛的野兽也伏低身躯,发出畏惧的呜咽。他所经之处,草木凋零,土地焦黑,仿佛死神亲临,万物辟易。
卡吕冬的悲剧已如瘟疫般随着逃难者和旅人传开。“赫拉克勒斯弑神子,遭天谴,被其妻误害,身中无解诅咒,化为燃烧的灾厄行走于大地”——这样的消息,比任何军队的推进速度都要快。沿途的城邦紧闭大门,村民望风而逃,无人敢于靠近,也无人敢于施以援手,唯有恐惧的目光从缝隙中窥视着那如同从地狱归来的、曾经的英雄。
赫拉克勒斯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外界的反应,无论是恐惧、同情还是唾弃,都已无法触及他被痛苦与绝望封闭的内心。他的世界,只剩下那永无止境的焚身之苦,以及那指引着他走向终结的、如同北极星般清晰的求死之志。
他的身体在持续地崩坏。焦黑的皮肤大片剥落,露出下面暗红色、如同冷却熔岩般的肌肉组织,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森白的、同样布满裂纹的骨骼。金色的神血不再流淌,而是在伤口处凝结成一种诡异的、散发着恶臭的琉璃状物质。他的面容已无法辨认,唯有一双眼睛,在焦黑的眼眶中,依旧燃烧着痛苦与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的决绝。
不知走了多久,日夜在无差别的痛苦中交替。终于,俄特山那巍峨险峻、云雾缭绕的山体出现在眼前。这座山,传说中巨人们曾试图攀爬以攻打奥林匹斯的地方,其顶峰直插云霄,远离尘世,正是他为自己选择的、最终的埋骨之地。
他开始向上攀登。
这最后的旅程,比他一生中任何一次冒险都要艰难。陡峭的岩壁在他焦黑的手掌抓握下碎裂,脆弱的身躯在狂风中摇摇欲坠。诅咒的毒焰依旧在他体内燃烧,持续消耗着他本已濒临枯竭的生命力。但他没有停下,凭借着那股不屈的意志,如同最顽固的攀岩者,一点点,一寸寸,向着那无人企及的山巅靠近。
当他终于踏上俄特山的最高峰时,凛冽的罡风撕扯着他残破的躯体,脚下是翻涌的云海,头顶是触手可及的、冰冷而璀璨的星空。这里,万籁俱寂,只有风的呼啸,仿佛整个世界都已远去。
他停下了脚步,环顾四周。这里很好,足够高,足够干净,配得上他赫拉克勒斯的结局。
求死的意志,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他不再需要武器,不再需要搏杀。他要用最古老、最庄重,也最彻底的方式,结束这一切——火葬。
他开始行动。用那双几乎只剩下骨架的手臂,艰难地收集散落在山巅的枯木与巨石。他搬不动巨大的岩石,便用较小的石块垒砌成一个粗糙的、足够容纳他庞大身躯的平台。然后,他将所能找到的所有干燥的木材、树枝,仔细地、一层层地堆叠在石台之上,垒成一座巨大的薪柴之冢。
这个过程缓慢而痛苦,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搬运,都伴随着骨骼的摩擦声和肌肉撕裂的细微声响。但他做得极其认真,仿佛在进行一生中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项工作。
终于,薪柴堆好了。
他站在柴堆前,最后看了一眼脚下翻腾的云海,看了一眼遥远天边那轮清冷的月亮。没有回顾一生,没有感慨命运,他的心中只有一片被痛苦焚烧殆尽的荒芜,以及对终结的平静渴望。
他艰难地、一步一步地,爬上了那由他自己亲手搭建的、冰冷的薪柴之冢,在那粗糙的木柴顶端,缓缓躺了下来。
焦黑的身体与干燥的木材接触,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闭上了眼睛,等待着。
只需要一点火星,一点来自天际的雷电,或者仅仅是等待他体内那残存的毒焰彻底引燃这些木柴……他便可在这净化一切的烈焰中,获得永恒的安宁与解脱。
然而,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等待着最终焚身之火降临的时刻——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无比威严的波动,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那死寂的心湖中,激起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
这波动……来自更高远的存在,来自那片他既渴望又憎恶的、奥林匹斯的天空!
是……他的父亲?宙斯?
赫拉克勒斯那紧闭的、焦黑的眼皮,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