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尔斐的山谷,自阿波罗的金箭净化了皮同的污秽后,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灵魂。空气中不再弥漫腥甜与腐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月桂清香、岩石尘埃与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时间源头的空灵气息。那座由年轻太阳神亲手奠基的神谕所,虽初具规模,仅由粗粝的石块垒砌而成,却已然散发出令人心神肃然的威严。
阿波罗并未常驻于此。他需返回奥林匹斯,在那纷繁复杂的神际网络中巩固自身地位,履行他作为光明、音乐与医药之神的其他职责。但他将自身的一缕神性、那与生俱来的预言权柄,深深烙印在了这片土地,尤其是那处曾被皮同盘踞、如今已被净化的地脉裂隙之上。他设立了最初的仪式规范,指定了最早的女祭司,并留下了沟通神意的法门。
很快,关于帕尔纳纳索斯山出现新神迹、一位年轻而强大的神只能透过其祭司之口揭示命运的消息,如同被赫尔墨斯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希腊诸邦。起初是好奇的牧羊人与附近村民,怀着将信将疑的心态,带着关于丢失羊群、姻缘前景的微小困惑前来。当他们按照简单的仪式,聆听到女祭司在一种恍惚状态下发出的、时而清晰时而晦涩的谕言,并发现这些谕言竟以某种曲折的方式应验后,敬畏与信仰便开始如同藤蔓般滋长。
德尔斐神谕的名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至远方。前来祈求神谕的,不再仅仅是平民。城邦的使者带着关于建城、立法、战争的重大议题,乘着船、骑着马,跋山涉水而来;流亡的王子渴望知晓归国的时机;渴望扬名的英雄,想知道自己伟业的方向;甚至连一些地位较低的神只或半神,也会在面临重大抉择时,将目光投向这座日渐神圣的山谷。
神谕的发布,逐渐形成了一套庄严而略显神秘的仪式。祈求者需先行净化和献祭,然后由神庙的男祭司初步接引。最关键的一步,是女祭司登上置于裂隙之上的三足金鼎。当她吸入从地脉中升腾起的、带着阿波罗神力与古老大地记忆的“灵气”后,便会逐渐进入一种神魂附体般的迷狂状态。她的身躯可能颤抖,眼神涣散,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呓语、诗句或呐喊。侍立一旁的祭司,则负责聆听、记录,并以其对阿波罗意志的理解与语言技巧,将这些狂乱的“神启”翻译、整理成往往带有双关、隐喻、需要仔细解读的韵文或格言,最终传达给屏息等待的祈求者。
这些神谕,几乎从不给予直白的是非答案。它们如同命运本身,充满了迷雾与岔路。
一位强大的国王,为祈求子嗣而来,得到的谕言可能是:“伟大的狮子将死于鹰喙,然其血脉将因狐之智而延续。” 他需苦思,狮子是否指代他自己?鹰是外敌还是内部的背叛者?狐之智又指向何种联姻或策略?
一座濒临战争的城邦,询问胜算,神谕或许会告诫:“当木墙屹立,城邦便得保全。” 是字面意义上的加固木制城墙?还是指代他们的海军战舰?或是某种更深层的象征?
一位寻找失物的贵族,可能听到:“你所寻之物,近在咫尺,却被光明遮蔽。” 是在阳光下?还是在某个名为“光明”的地方?或是指被某种显而易见的表象所掩盖?
正是这种模糊性与解读的必要性,使得德尔斐神谕的影响力远远超出了一个简单的“问答机”。它成为了一个政治、外交与个人命运的角力场。智者能从中窥见生机,愚者则会因误读而走向毁灭。城邦之间甚至会因为对同一则神谕的不同解读而结盟或敌对。对神谕的诠释权,本身就成为了一种权力。
而这一切的源头,那位端坐于奥林匹斯、偶尔将目光投向德尔斐的阿波罗,则通过这源源不断汇聚而来的信仰、祈求与对命运脉络的干预,极大地增强了他的影响力与威望。他的光芒,不再仅仅局限于天空、音乐或医术,而是深刻地渗透到了希腊世界最核心的命运抉择与文明进程之中。
然而,在这日渐鼎盛的香火与喧嚣之下,一股深沉而古老的愤怒,正在大地深处酝酿。
最初,或许只是微弱的震颤,如同沉睡巨人的翻身。负责维护神庙的祭司或许会发现,某处石缝在夜晚渗出带着硫磺气息的湿气;皮提亚在进入状态前,偶尔会感受到一丝不同于阿波罗光明神力的、更加混沌而充满压迫感的低语,试图干扰她的通灵;月桂树无风自动,叶片莫名焦卷。
这些异象起初被归结为皮同残留的怨念,或是地脉本身的不稳定。但很快,迹象变得愈发明显。一次重要的神谕发布过程中,整个神庙地基突然剧烈摇晃,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下猛烈撞击!皮提亚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充满痛苦的尖叫,仿佛被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撕扯,仪式被迫中断。又有一次,神庙附近的圣泉,泉水在一夜之间变得滚烫、浑浊,散发着浓烈的、属于原始大地的腥气。
终于,在一个赫卡忒之力最为活跃的月黑之夜,一股庞大无匹的意志,如同积蓄了千万年的火山,自德尔斐的地脉深处,轰然爆发!
那不是皮同那种具象的怪物,而是一种更加本源、更加浩瀚的存在感。山谷轰鸣,巨石滚落,尚未完全稳固的神庙墙体裂开狰狞的缝隙!一个愤怒的、仿佛由群山共鸣、大地震颤发出的古老声音,直接在所有与德尔斐地脉相连的生灵意识中响起,充满了被侵犯、被亵渎的狂怒:
“僭越者!窃贼!!”
“你——阿波罗!以你那稚嫩的光明,驱散了我的守护者,占据了我的圣地,窃取了我的力量!”
“此地,乃我——盖亚,万物之母、大地本身的古老喉舌!是忒弥斯秩序初立时便存在的预言之地!岂容你——乌拉诺斯与克洛诺斯的后代,在此肆意妄为,扭曲古老的法则?!”
“收回你的权柄!滚出我的领域!否则,我将令这片土地彻底倾覆,让所有依附于你的信仰,与你那虚伪的神谕,一同埋葬于深渊!!”
是盖亚!那位最初的原始神,大地的化身!
她并未直接指责阿波罗诛杀皮同,而是愤怒于他占据了这片自古便与她神力相连、曾由她的女儿忒弥斯执掌预言权柄的圣地,并以其新的、属于奥林匹斯的秩序,覆盖了此地古老的、源于大地本身的律动与智慧!
这股源自世界本源的怒火,远非皮同所能比拟。它撼动的是德尔斐存在的根基,直接挑战着阿波罗在此地建立不久的神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