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薄雾,将底比斯七座城门的轮廓勾勒在赫拉克勒斯的视野中。城墙依旧是他离去时的模样,巨石垒砌,斑驳着岁月的痕迹与战争的创疤。然而,当他迈步走近,空气中弥漫的却不再是记忆里熟悉的、带着炊烟与橄榄油香的气息,而是一种紧绷的、混合着审视与不安的暗流。
城门的守卫远远便看见了他。那身披双重狮皮、宛如移动山峦的身影,在初升的朝阳下,比任何旗帜或徽章都更具辨识度。守卫们没有像对待寻常归客般上前盘问,而是下意识地挺直了长矛,握紧了盾牌,眼神中交织着难以掩饰的敬畏、恐惧,以及一丝……复杂的疏离。他们认出了他,底比斯的王子,阿尔克墨涅之子,更是那个完成了十二项匪夷所思功业、名号已传遍希腊每一个角落的“怪物克星”。
“赫……赫拉克勒斯大人!”守卫队长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声音因紧张而略显干涩,行礼的姿态带着过分的恭敬,“欢迎……欢迎您归来!”
赫拉克勒斯微微颔首,目光越过守卫,投向城门内那条通往王宫的、熟悉的石板路。他没有多言,迈步而入。
他的归来,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底比斯城内激起了无声的巨浪。街道两旁,原本喧嚣的市集出现了片刻的凝滞。商贩停止了叫卖,工匠放下了工具,妇女拉住了好奇张望的孩子。所有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他身上。没有欢呼,没有迎接英雄的鲜花与颂歌,只有一片压抑的寂静,以及无数双眼睛里闪烁的、难以解读的情绪——有惊叹于他伟岸身躯与传奇经历的,有恐惧于他周身那无形煞气的,有因他过往功绩而暗自盘算的,也有纯粹的、因距离而产生的陌生感。
他不再是那个在街头追逐玩闹、或在音乐课上失控的少年。他是神话本身,是行走在人间的、活着的传奇。而这传奇,过于耀眼,也过于……危险。
他径直走向王宫。宫门的守卫同样如临大敌,通报声带着颤音。很快,他被引了进去,但不是前往正殿,而是偏厅——一个用于接见不那么重要或身份微妙客人的地方。
在那里,他见到了他的母亲,阿尔克墨涅。
时光并未过多苛待这位曾承受赫拉无尽妒火的女人,但眉宇间沉淀的忧虑与等待,却比任何皱纹都更深地刻入了她的容颜。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深色长裙,发间已有银丝,看到赫拉克勒斯走进来时,她猛地从座椅上站起,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前,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那泪水中有欣慰,有心疼,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悲凉。
“我的孩子……”她的声音哽咽,快步上前,伸手想要触摸他的脸庞,却又在即将触及时微微停顿,仿佛害怕惊扰了什么,或者害怕确认这并非梦境。“你……你终于回来了……”
赫拉克勒斯看着母亲眼中那无法作伪的关切与潜藏的疲惫,心中一软,那一路行来的冰封外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他低下头,任由母亲颤抖的手最终轻轻抚上他粗糙的脸颊。
“母亲,我回来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久违的温情。
阿尔克墨涅的泪水终于落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们都说你……你完成了那些可怕的任务……我日夜向诸神祈祷……”她泣不成声,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仿佛一松手他就会再次消失。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尖锐、带着刻意热情的声音插了进来:
“啊!我们伟大的英雄回来了!真是底比斯无上的荣光!”
赫拉克勒斯抬头,看到他的“继父”,安菲特律翁,正从厅外走来。这位底比斯名义上的统治者,他的脸上堆满了笑容,但那笑容并未深入眼底,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与算计。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赫拉克勒斯全身,尤其是在那醒目的双重狮皮上停留了片刻。
“赫拉克勒斯,我的……孩子,”安菲特律翁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既显亲热又不逾矩,“你的壮举已经传遍了整个希腊!连奥林匹斯山恐怕都在传颂你的名字!底比斯以你为傲!”
赫拉克勒斯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份“骄傲”之下的隔阂与一丝不安。安菲特律翁,这位在他出生前便“接纳”了他母亲的将领,从未真正将他视为己出。如今,他携带着屠戮神话生物、甚至闯入冥府的名声归来,对于安菲特律翁那并不算十分稳固的王权而言,是巨大的声望,也是潜在的、难以掌控的威胁。
“我只是完成了必须完成的事情。”赫拉克勒斯平静地回答,不动声色地卸开了安菲特律翁的手。
安菲特律翁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当然,当然!这是神意的考验,而你,完美地通过了!想必……欧律斯透斯王,已经赦免了你的……过往?”他小心翼翼地试探。
“是的。”赫拉克勒斯言简意赅。
“太好了!”安菲特律翁抚掌,仿佛卸下了一块大石,“那么,你接下来有何打算?是在王宫好生休养,还是……”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很明显——这位名声赫赫的“儿子”,是打算留在底比斯,还是另有所图?
赫拉克勒斯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扫过母亲担忧的面容,掠过安菲特律翁那热情面具下的审视,再回想城门口与街道上那些复杂的目光。底比斯,是他的出生之地,却从未给过他真正的归属。以前是因为那尴尬的身世与赫拉的诅咒,如今,则是因为这身过于耀眼的“功业”与力量。
这里,王城依旧,城墙未改。
但人,已非昨日之人。
他,亦非昨日之他。
“我需要休息。”他最终说道,没有给出明确的去向。
阿尔克墨涅立刻道:“你的房间一直留着,我每天都让人打扫……”她的声音带着母亲的急切,想要将他重新纳入羽翼之下,哪怕这羽翼早已无法覆盖他翱翔过的天空。
安菲特律翁也立刻附和:“对,对!先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你可是底比斯的英雄!”
英雄。
这个词,在底比斯的宫廷中,听起来如此空洞。
赫拉克勒斯在母亲和名义上继父的陪同下,走向他幼时居住的宫室。路过的侍女和侍卫纷纷避让行礼,眼神躲闪。
宫室确实如母亲所说,整洁如昔,甚至比他离开时更显精致。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陌生的、被精心维护的疏离感。窗外的庭院,那棵他儿时攀爬过的无花果树,似乎也矮小了许多。
他站在房间中央,看着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完成了十二伟业,洗刷了过往罪孽,获得了自由之身,回到了出生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