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透过疏落的梧桐叶,在汀兰苑的青石板上洒下斑驳光影。自苏阮从镇邪庙“还魂”归来已近一月,这座曾被弃如敝履的偏僻小院,在她和春桃的打理下,总算褪去了颓败之气。墙角新种的几株秋菊初绽,窗台上摆着春桃晾晒的草药,连那扇朽坏的木门也被她用桐油重新刷过,虽依旧简朴,却透着一股井井有条的生气。
然而,这平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哐当——”一声巨响,汀兰苑的院门被人粗暴地推开,打断了苏阮辨识草药的专注。春桃吓得手一抖,刚分拣好的薄荷叶撒了一地。
“哪个不长眼的在外面喧哗?”春桃壮着胆子迎出去,只见院门口站着三个膀大腰圆的仆妇,为首的是个三角眼、薄嘴唇的中年妇人,正是嫡母柳氏身边的管事妈妈,王妈。她身后跟着两个面带讥讽的仆妇,李嫂和张婶,都是柳氏特意“拨”给苏阮使唤,实则监视刁难的刁奴。
王妈双手叉腰,三角眼斜睨着迎出来的苏阮,语气刻薄:“哟,我们三小姐如今身子骨硬朗了,能使唤小丫鬟了?老婆子还以为您还在镇邪庙跟鬼作伴呢!”
苏阮放下手中的《本草》残卷,缓缓起身。她今日穿了件半旧的月白色襦裙,乌发仅用一根木簪松松绾起,脸上未施粉黛,却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场。她走到王妈面前,目光平静无波:“王妈妈这是何意?今日并非府中送份例的日子,妈妈带着人闯入院中,可是奉了母亲之命?”
“奉不奉命的,老婆子还不能来看看三小姐吗?”王妈撇撇嘴,眼神在苏阮身上打转,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倒是三小姐,真是命大,从乱葬岗爬回来,竟还有心思摆弄这些草叶子?莫不是又想装神弄鬼,博老爷夫人的同情?”
旁边的李嫂也阴阳怪气地附和:“可不是嘛,我们做下人的,就怕伺候了个‘不干净’的主子,连累了自己呢!”
春桃气得脸色发白:“你们怎么能这么说小姐!小姐大病初愈,打理院子也是强身健体,关你们什么事!”
“哟,小蹄子翅膀硬了,也敢跟我们顶嘴了?”张婶上前一步,作势就要去拧春桃的脸,“看来三小姐平日里太纵容你了!”
苏阮不动声色地侧身,挡在春桃身前,目光冷冷地扫过三人:“我的院子,我的丫鬟,如何管教,似乎轮不到王妈妈和各位嫂子操心。”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若是母亲有何吩咐,自会派人前来,妈妈这样擅闯,于礼不合吧?”
王妈被她看得心头一凛,随即又梗着脖子道:“礼?在这苏府,老婆子走了几十年,还没见过哪个庶女敢跟我讲礼!我告诉你苏阮,别以为活过来了就能翻天,在这汀兰苑,还轮不到你做主!”
说罢,她使了个眼色,李嫂和张婶立刻会意,径直往厨房走去,嘴里还嘟囔着:“看看今日的饭菜好了没,可别饿着我们三小姐——虽然是从乱葬岗回来的,总不能让她饿死在府里,坏了府里的名声。”
这分明是故意找茬,拖延送饭,甚至暗示苏阮“晦气”。
春桃又急又气:“你们……你们不能这样!”
苏阮却拉住了她,低声道:“别急。”她的目光沉静如水,看着王妈三人在厨房里翻箱倒柜,故意弄出声响,心中已有了计较。
柳氏派这三个泼皮来,无非是想给她一个下马威,让她在汀兰苑也不得安生,甚至逼她自己犯错,好抓住把柄进一步磋磨。若是换作以前的苏阮,恐怕早已吓得哭哭啼啼,任人摆布。但现在的苏阮,灵魂是经历过现代社会洗礼的苏砚,对付这种狐假虎威的刁奴,她有的是办法。
“王妈妈,”苏阮走到厨房门口,倚着门框,语气淡然,“我看你们也忙了半天,不如坐下歇歇?”
王妈正在故意将刚洗好的菜打翻在地,闻言嗤笑一声:“我们是下人,哪有功夫歇着?倒是三小姐,有这闲工夫,不如想想怎么讨夫人欢心,别再惹得夫人不快,又把您送回乱葬岗去!”
“哦?”苏阮挑眉,“妈妈这话听着,倒像是夫人常把人送乱葬岗似的?不知除了我,还有哪位主子或下人,曾被夫人‘送’去过?”
王妈脸色一僵,她不过是随口威胁,没想到苏阮会抓住话柄反问。这要是传出去,说夫人草菅人命,把人往乱葬岗送,柳氏非剥了她的皮不可!
“你……你少胡说八道!”王妈色厉内荏地喝道。
“我是不是胡说,妈妈心里清楚。”苏阮笑了笑,笑容却未达眼底,“不过呢,妈妈既然来了,总不能让你白跑一趟。春桃,去把我那包月例银子拿来。”
春桃虽然不解,但还是听话地跑回房,拿来一个小小的布包。苏阮打开布包,里面是几两碎银子和一些铜钱,这是她省吃俭用攒下的。
“妈妈,”苏阮拿起一两碎银,在手中掂了掂,“我知道妈妈平日里在府里操劳,很是辛苦。这一两银子,就当是我给妈妈的辛苦费,感谢妈妈今日‘特意’来看我。”
王妈眼睛一亮,没想到苏阮会突然给钱。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去接:“既然三小姐这么客气,老婆子就却之不恭了……”
就在她的手指即将碰到银子时,苏阮却猛地缩回手,笑容依旧,眼神却冷了下来:“不过,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妈妈拿了我的银子,是不是该为我办点事?”
王妈被她耍了一道,顿时有些恼怒:“你想让我办什么事?”
“很简单,”苏阮淡淡道,“从今日起,汀兰苑的份例,按时按点送来,不得拖延克扣。我院子里的人,我自己管教,妈妈和各位嫂子,就不必‘费心’了。还有,”她目光锐利地扫过王妈、李嫂和张婶,“以后谁再敢在我面前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或者故意捣乱,”她晃了晃手中的银子,“这银子,可就没那么好拿了。”
王妈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苏阮这招恩威并施,先是示好给钱,再是点明要求,最后警告威胁,条理清晰,完全不像个未经世事的庶女。
“你……你这是威胁我?”王妈咬牙道。
“不敢,”苏阮将银子放回布包,“只是讲道理罢了。妈妈在府里当差多年,应该明白,就算是庶女,也有自己的底线。逼急了,兔子还会咬人,何况是我?”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再说,妈妈跟着夫人,不就是图个安稳富贵吗?若是在我这里栽了跟头,让夫人觉得妈妈连个庶女都摆不平,甚至还可能坏了夫人的名声……啧啧,我都替妈妈担心呢。”
这话戳中了王妈的软肋。她之所以敢如此嚣张,不过是仗着柳氏撑腰。但若苏阮真的豁出去,闹到苏明哲或者老太太那里,甚至传出什么对柳氏不利的流言,柳氏为了自保,未必会保她这个奴才。
李嫂和张婶见王妈被噎住,也不敢再像刚才那样放肆,脸上的讥讽换成了一丝不安。
苏阮看在眼里,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她转向春桃,吩咐道:“春桃,去把咱们自己腌的酱菜拿出来,再沏壶茶,请王妈妈和各位嫂子尝尝。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也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春桃虽然还是生气,但也明白小姐的用意,不情不愿地去了。
王妈看着苏阮不卑不亢的样子,又想到她刚才的话,心中已是忌惮三分。她知道,这个苏三小姐,如今是真的不好惹了。再闹下去,讨不到好不说,还可能惹祸上身。
“罢了罢了,”王妈摆了摆手,语气比刚才缓和了些,“看在三小姐‘懂事’的份上,老婆子就不多叨扰了。份例的事,我会吩咐下去,按时送来就是。”她说着,又瞪了李嫂和张婶一眼,“还愣着干什么?走了!”
三人灰溜溜地离开了汀兰苑,连刚才故意打翻的菜也没敢收拾。
直到院门关上,春桃才松了口气,忍不住道:“小姐,您刚才太厉害了!吓死奴婢了!只是……您为什么要给她银子啊?那可是我们省下来的……”
苏阮拿起布包,将银子重新收好,淡淡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一两银子,就能让她们收敛气焰,以后少来捣乱,很划算。”
她走到被打翻的菜前,弯腰捡起几片尚可食用的青菜,继续说道:“对付这种人,不能硬来,也不能一味忍让。你越是怕,她们就越是嚣张。你得让她们知道,你不好惹,同时也要给她们台阶下,让她们明白,安分守己比胡作非为更有利可图。”
这就是现代管理学中的“胡萝卜加大棒”策略,加上心理学的威慑与利诱。王妈等人无非是欺软怕硬,抓住她们的弱点(怕丢了差事、怕柳氏怪罪),恩威并施,远比硬碰硬更有效。
春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自家小姐从容不迫地收拾着厨房,只觉得小姐自从“死而复生”后,真的变得不一样了,好像什么难题到了她手里,都能迎刃而解。
接下来的几天,汀兰苑果然清净了许多。份例虽然依旧是庶女的标准,不算丰厚,但总算按时按点送来了,再也没有出现拖延克扣的情况。王妈等人也收敛了许多,偶尔路过汀兰苑,也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不敢再进来捣乱。
苏阮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柳氏绝不会轻易放弃刁难她,这次只是小试牛刀,让她在汀兰苑初步立威。但她并不满足于此。
这天傍晚,她正在院子里教春桃辨认草药,忽然听到隔壁传来低低的啜泣声。那是住在耳房的小丫鬟,名叫秋菊,是原主身边仅剩的另一个丫鬟,平日里沉默寡言,总是被王妈她们欺负。
苏阮皱了皱眉,示意春桃去看看。
片刻后,春桃回来了,脸色气愤:“小姐,是王妈她们又来找茬了!秋菊不小心打碎了一个夫人赏给她们的粗瓷碗,王妈就逼着她赔,还打了她一巴掌!”
苏阮眼中寒光一闪。看来,不给她们一点教训,她们是不会真正老实的。
“走,去看看。”苏阮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来到耳房,只见秋菊捂着脸,缩在墙角哭泣,王妈和李嫂站在一旁,叉着腰骂骂咧咧。
“哭什么哭!打碎了夫人赏的碗,你赔得起吗?我看你是活腻歪了!”王妈厉声喝道。
苏阮走进去,冷冷地看着她们:“一个粗瓷碗而已,值得你们如此大动干戈,还动手打人?”
王妈见苏阮又来了,心中虽忌惮,但当着下人的面,又不想落了面子,便梗着脖子道:“三小姐有所不知,这碗是夫人特意赏给我们的,意义不同!她一个小丫鬟,打碎了主子的东西,难道不该赔,不该教训吗?”
“哦?意义不同?”苏阮挑眉,“我倒想问问,这碗是夫人何时赏的,又有何‘特殊意义’?”
王妈被问得一怔,支吾道:“反正是夫人赏的,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既然是夫人赏的,”苏阮步步紧逼,“那应该登记在册吧?府里的赏赐,向来有账可查。不如我们现在就去账房查查,看看夫人何时赏过你们这样一个粗瓷碗?顺便,也让父亲和夫人评评理,为了一个不知来历的粗瓷碗,就对一个小丫鬟动粗,是否合乎规矩?”
王妈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那碗根本不是柳氏赏的,而是她自己从库房里偷拿的一个普通粗瓷碗,本想拿来摆谱,没想到被秋菊打碎了,便想借此敲诈秋菊一笔。她哪里敢真的去查账,去见柳氏和苏明哲?
李嫂见状,也慌了神,连忙打圆场:“三小姐息怒,不过是个碗而已,我们也没真想让秋菊赔,就是教训她一下,让她以后小心些……”
“教训?”苏阮看向秋菊红肿的脸颊,“这就是你们的教训方式?”
王妈和李嫂被问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周围闻讯赶来的几个汀兰苑的小厮丫鬟,见苏阮如此强硬,而王妈她们节节败退,眼中都露出了惊讶和敬佩的神色。
“念在你们初犯,”苏阮语气稍缓,却依旧威严,“这次就算了。但有几点,我必须说清楚:”
她目光扫过王妈、李嫂,以及在场的所有下人:
“第一,汀兰苑的下人,只有我能管教,任何人不得私自打骂。”
“第二,府中的东西,一草一木都有登记,若再有人借故敲诈、中饱私囊,别怪我不客气,直接报给父亲和夫人处置。”
“第三,”她看向秋菊,柔声道,“秋菊,以后有什么事,直接来找我或春桃,不必害怕。”
秋菊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苏阮,眼中满是感激和敬佩,用力点了点头。
王妈和李嫂见苏阮有理有据,又抬出了苏明哲和柳氏,知道自己理亏,也不敢再反驳,只能喏喏称是,灰溜溜地走了。
经此一事,汀兰苑的下人们彻底见识了苏阮的手段和威严。她不似以前的三小姐那般懦弱,也不像嫡母嫡姐那样刻薄,她聪慧、冷静、有原则,赏罚分明,既不姑息迁就,也不滥施淫威。
渐渐地,汀兰苑的风气变了。下人们不再是死气沉沉、人人自危,而是在苏阮的带领下,各司其职,井井有条。春桃和秋菊等人对苏阮更是忠心耿耿,视她为真正的主子。
苏阮站在院中,看着夕阳下生机勃勃的汀兰苑,轻轻抚摸着胸口的平安符。玉面上的裂痕依旧清晰,提醒着她前世的一切。但此刻,她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终于凭借自己的智慧,站稳了脚跟。
立威院内,只是她在大胤朝生存的第一步。未来的路还很长,柳氏的刁难、苏琳的嫉妒、朝堂的波谲云诡,还有寻找回去的线索……一切都充满了挑战。
但她不怕。
她苏阮,既然能从棺材里爬出来,就能在这深宅大院中,活出自己的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