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那边依旧没有定论。
公社的调查似乎卡住了。井边的现场早已被破坏,没有目击证人能确切说出王桂花落水前发生了什么,那个“似乎有人拉扯”的模糊说法,最终也只是流言,成不了证据。孙婆子和她娘家侄子闹得厉害,三天两头往公社跑,要求严惩“凶手”,但除了指向张家的怨气和流言,他们也拿不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时间在这种悬而未决的僵持中,又滑过去几天。
秋意渐浓,早晚的风带了明显的寒意。地里的庄稼抢收完毕,交完公粮,剩下的被仔细地储存在各家各户的粮缸或地窖里。冬小麦已经种下,田野暂时闲了下来,村里人却不得闲,要准备过冬的柴火,修补房屋,纳厚厚的鞋底。
张家的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小心翼翼地继续着。
自从那次“破戒”喝了母乳,我和母亲之间最后一点无形的隔阂似乎也消融了。我开始正常地吃奶,虽然食量依旧不算大,但脸色肉眼可见地红润起来,身上也长了些软乎乎的肉。这让全家人都松了口气,奶奶更是把功劳归给了祖宗保佑和她偷偷念叨的各方神灵。
这天上午,阳光难得的好,晒得人暖洋洋的。母亲把我裹在襁褓里,抱到院子里晒太阳。她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放着个木盆,里面是准备中午吃的野菜,她一边摘菜,一边轻声跟我说话。
“念念,这是荠菜,春天的最嫩,现在有点老了,但焯了水拌着吃,也挺香。”
“这是马齿苋,有点酸,你奶奶喜欢用它贴饼子。”
“等明年开春,妈妈带你去地里挖野菜,可好玩了。”
我躺在旁边一个铺了旧棉絮的箩筐里,这是奶奶给我做的“移动小床”。阳光照在脸上,暖烘烘的,我眯着眼睛,听着母亲温柔的声音,看着头顶湛蓝高远的天空,心里难得的宁静。
“哟,秀兰,带孩子晒太阳呢?”院门口传来招呼声。
是二婶,她拎着个篮子,后面跟着书林。篮子里装着几根蔫了的萝卜和一把小葱。
“嗯,今儿天好。”母亲笑着应道,“二婶你这是?”
“去自留地拔了点剩下的菜。”二婶把篮子放下,凑过来看我,“念念这脸色,好看多了!还是母乳养人。”
母亲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意,点点头。
“孙家那边……还没动静?”二婶压低声音问,眼神瞟了瞟隔壁方向。孙家就在张家斜对面,隔着一条窄巷。
母亲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轻轻摇头:“没听说。公社的人后来没再来。”
“我昨儿个去村东头换豆腐,听见孙婆子跟人哭诉呢,还是那套说辞。”二婶撇撇嘴,“不过听她话里那意思,她娘家那个侄子,好像活动得不太顺?公社那边,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这倒是个新消息。母亲抬起头:“真的?”
“谁知道呢,我也是听人传的。”二婶说,“反正啊,咱们该干啥干啥,身正不怕影子斜。就是……”她顿了顿,“你家国强这两天,心里头还是不得劲儿吧?村里那些闲话……”
母亲沉默了一下。二叔自从被问话后,确实沉闷了很多,以前还会逗逗书林,开开玩笑,现在常常一个人闷头干活,话少得很。
“慢慢就好了。”母亲说,“清者自清。”
正说着,院门又被推开了,三个哥哥放学回来了。建国手里拿着个弹弓,建党跟在他屁股后面嚷嚷着要玩。建军走在最后,背着书包,眉头微微皱着,像是有什么心事。
“妈,二婶。”建军打了招呼,走到母亲身边,犹豫了一下,低声说,“妈,下午放学……孙家那个大蛋,又拦我们了。”
母亲心里一紧:“他干什么了?”
“没动手,就是……骂人。”建军抿了抿嘴,“说些难听的,说咱家……说爷和二叔……”
“别理他。”母亲立刻说,“你们绕道走,别跟他起冲突。听见没?”
“嗯。”建军点点头,但脸上还是有些不忿。半大少年,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被指着鼻子骂,心里那口气很难咽下去。
“建军,”母亲看着他,语气严肃起来,“他是没了娘,心里有火,说话不中听。咱们家现在是什么处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是大哥,要稳住,也要管好弟弟。逞一时之快,惹出麻烦来,受累的是全家。明白吗?”
建军看着母亲清澈而坚定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让他无法反驳的力量。他慢慢点了点头:“明白了,妈。”
“去洗洗手,准备吃饭了。”
午饭是简单的玉米面窝头,野菜汤,还有一小碟咸菜疙瘩。爷爷和父亲中午不回来吃,在各自的地方解决。饭桌上气氛还算轻松,奶奶讲了两个村里的笑话,逗得建国和建党咯咯笑。二叔话不多,但也跟着笑了笑。
下午,母亲把我哄睡后,开始在院子里搓玉米。金黄的玉米粒从她指间簌簌落下,堆成一个小堆。阳光斜照,给她的侧影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她做活利索,神情专注,仿佛外界的纷扰都被隔绝在这小小的院落之外。
我睡得不沉,时醒时睡。半梦半醒间,听见院墙外传来隐约的说话声,是孙婆子和另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那苦命的桂花啊……死得不明不白……”
“婶子,你也别太伤心了,身子要紧……”
“我咽不下这口气啊!老张家……仗着是大队长……”
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怨毒。母亲搓玉米的动作似乎顿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了节奏,只是背脊挺得更直了些。
傍晚,父亲回来了,带回来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红糖和几块肥皂。肥皂是供销社的内部处理品,有些变形,但能用。红糖则是稀罕物。
“哪来的红糖?”奶奶惊喜地问。
“跟同事换的票。”父亲简短地说,把红糖递给奶奶,“给秀兰和念念冲水喝。”
他又拿出两本旧的《红旗》杂志,递给建军:“有空看看,学学上面的文章。”
建军高兴地接过去。在这个书籍匮乏的年代,任何有字的东西都是宝贝。
父亲洗了把脸,走到炕边看我。我醒着,睁着眼睛看他。他俯下身,用手指碰了碰我的脸蛋,脸上露出疲惫但温暖的笑容:“又长大点了。”
吃晚饭的时候,爷爷也回来了。一家人围坐在堂屋的方桌旁,煤油灯的光晕照亮每一张脸。饭桌上除了窝头咸菜,多了一小盘炒鸡蛋,那是奶奶用父亲带回来的鸡蛋做的,算是给父亲和爷爷补充点营养,也给我母亲下奶。
爷爷吃饭时问了建军今天在学校的情况,又问了二叔冬天柴火准备得怎么样。话题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孙家。
直到晚饭快吃完,爷爷才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公社那边,关于孙桂花的事,调查暂时告一段落。”
所有人都停下动作,看向爷爷。
“结论是意外失足落水,证据不足,无法认定其他原因。”爷爷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公社王书记亲自跟我谈的,说事情到此为止,不要再扩大影响,影响生产队的团结和秋收冬种的准备。”
屋里安静了一瞬。
“那……孙家能答应?”二叔忍不住问。
“不答应也得答应。”爷爷拿起旱烟杆,“组织上有了结论。他们再闹,就是无理取闹。王书记也点了孙婆子那个侄子,让他做好家属工作。”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家人,“这事,在咱们这儿,也翻篇了。以后谁都不许再提,更不许在外面跟人议论,尤其是你们几个小的。”他看向三个孙子。
建军、建国、建党连忙点头。
“可是,”奶奶还是有些不安,“孙婆子那性子,能善罢甘休?她不敢明着来,背地里……”
“背地里嚼舌根,随她去。”爷爷划着火柴,点燃烟锅,“咱们自己把日子过好,把生产搞好,比什么都强。身正,影子自然直。”
话虽如此,但谁都明白,梁子是结下了,而且结得很深。孙家死了儿媳妇,哪怕真是意外,他们也会把这笔账记在张家头上。只是暂时,来自官方的压力被顶了回去,给张家赢得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夜里,我听着父母在里屋低声说话。
“……爹这次,怕是顶了不小压力。”母亲的声音带着忧虑。
“嗯。孙家那个侄子不是善茬。”父亲说,“不过王书记肯出面定调,说明爹在公社还是说得上话的。而且,最近上面风声有点变,抓生产抓得紧,稳定压倒一切。孙家老这么闹,公社也烦。”
“那以后……”
“以后小心点。咱们不惹事,也不怕事。关键是念念和孩子们平平安安。”
母亲轻轻“嗯”了一声,把我往怀里搂了搂。
我躺在黑暗中,消化着这些信息。调查“结束”了,结论是“意外”。这对张家来说,无疑是最好的结果,至少暂时摆脱了被怀疑、被调查的窘境。但孙家的怨恨不会消失,只会像埋在地下的火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点燃。
而这个“意外”的结论背后,有多少爷爷的据理力争,有多少父亲在外周旋,又有多少时局微妙变化的影响?这些,都不是我这个婴儿能完全知晓的。
我只知道,这个家的平静,来之不易,且异常脆弱。
窗外,秋风掠过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某种不祥的呜咽,又像是为这个多事之秋,奏响的苍凉背景音。
我往母亲温暖的怀里缩了缩,闭上了眼睛。
日子还要过下去。在警惕中,在小心翼翼中,在彼此扶持中,一天天地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