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的夜宴,排场远比陆然想象的要大。
灯火通明的花厅内,觥筹交错,临川城内有头有脸的士绅富商几乎齐聚一堂。主位上坐着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的赵员外,其身旁则是一位身着藏青色绸衫,面容清癯,目光锐利如鹰的老者,想必就是名医张一帖。他并未与众人过多寒暄,只是微微颔首,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
柳青坐在下首,满面春风,不时与周围人谈笑,目光扫过门口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与挑衅。
陆然依旧是那身半旧青衫,在满堂锦绣中显得格格不入。他一出现,原本喧闹的花厅顿时安静了几分,所有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更多的是一种等着看好戏的玩味。
“这位便是济世堂的陆先生吧?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快请入席。”赵员外笑容可掬,语气热情,却并未起身。
陆然坦然行礼,在下首一个并不起眼的位置坐下,神色平静,仿佛周围那些探究的目光并不存在。
宴席过半,气氛正酣。赵员外放下酒杯,呵呵一笑,终于引入了正题:“今日诸位齐聚,一是为张老先生接风洗尘,二来嘛,我临川杏林近来出了陆先生这等俊杰,实乃幸事。老夫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二位可否赏脸,借此良机,切磋交流一番,也好让我等俗人开开眼界?”
这话说得漂亮,却将陆然直接架在了火上。
所有人的目光在张一帖和陆然之间来回逡巡。
张一帖缓缓抬眼,第一次正眼看向陆然,声音平淡,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哦?不知这位陆小友,师承何方?习的是哪一脉的医术?”
他一开口,便直指陆然最大的“短板”——师承来历。
柳青立刻接口,语带讥讽:“张老有所不知,这位陆先生乃是自学成才,并无师承,连行医文书都……呵呵。”他故意留白,引人遐想。
场内响起一阵低低的窃笑和议论。
陆然迎着张一帖审视的目光,不卑不亢:“医术之道,旨在济世活人。心中有道,手中存术,何必拘泥于门户之见?至于文书,陆某已呈报县衙,不日便下。”
他避开了师承的具体问题,转而强调医道本质,并将文书之事轻描淡写地带过,点明已得官府认可。
张一帖花白的眉毛微微一挑,似乎没料到这年轻人如此镇定,言语间更是隐隐将医术拔高到了“道”的层面。他冷哼一声:“巧言令色!医道精深,岂是无人引领便可妄自称能?若无严师督导,系统传承,难免走上歧路,贻害病家!”
这话已是相当不客气,近乎指责陆然是野路子,容易害人。
场中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赵员外忙打圆场:“二位皆是我临川栋梁,何必争执?不如……实际演练一番?”他拍了拍手,“正好,府上有几位缠绵病榻的仆役,病症各异,久治不愈,可否请二位分别诊断,各开方剂,也让老夫等人见识一下高明?”
这是要真刀真枪地比试了。
“可。”张一帖淡然应允,显得成竹在胸。
“陆某遵命。”陆然也点了点头。
很快,三名病人被引了上来。一人面色蜡黄,腹大如鼓,是水臌之症;一人咳嗽不止,痰中带血,肺痨迹象明显;最后一人则是个半大孩子,痴痴傻傻,口水直流,似是惊风导致的呆症。
这三个病症,一个比一个棘手,尤其是后两个,在这时代几乎等同于绝症。
张一帖率先上前,为那水臌病人诊脉,又看了看舌苔眼睑,沉吟片刻,便提笔写下药方,主要是峻下逐水之药,如甘遂、大戟之类,方子老辣,是标准的正统治法。
轮到陆然,他并未立刻诊脉,而是先观察那病人的气色、指甲,又轻轻按压其腹部,感受其内里气机的郁结。随后才搭上腕脉,气海中的浩然气已悄然分出一丝,渡入病人体内探查。
片刻后,他提笔开方,却与张一帖的方子大相径庭。他未用一味猛药,反而以健脾利湿、行气活血的平和药物为主,如白术、茯苓、泽泻、丹参等。
“哼,病势如此汹涌,不用猛药如何攻坚?此等温吞之方,何时能见效?”张一帖瞥了一眼,当即斥道。
陆然平静回应:“此病人脾胃已虚,正气不足,若用峻药强攻,恐水去而人亡。当先扶其正气,调其枢纽,待中焦健运,水湿自可缓缓而消。此为固本培元之法。”
张一帖一怔,仔细看了看那病人的面色,又回想方才诊脉时那虚浮无力的脉象,眉头微蹙,竟未再出言反驳。他行医多年,经验老道,自然明白陆然所言非虚,只是他习惯了下猛药立见效,却忽略了病人根本已损。
轮到那肺痨病人,张一帖面色凝重,诊察良久,开出的方子以滋阴润肺、止血杀虫为主,已是此类病症的经典治法,但谁都明白,此方也只能延缓,难以根治。
陆然诊脉时,浩然气细细探查其肺腑,只觉其内生机枯竭,邪毒深种。他思索片刻,开出的方子却让众人哗然。除了常规的沙参、麦冬、百部外,他竟然加入了一味“童便”为引!
“荒谬!简直荒谬!”柳青第一个跳起来,“童便乃是秽物,岂能入药?此等污秽之法,简直有辱医道!”
张一帖也皱紧了眉头,显然极不认同。
陆然却道:“此物咸凉,能滋阴降火,止血消瘀,对于此等虚火灼肺、咯血不止之症,正有奇效。医道在乎效用,何必拘泥于物之洁秽?”他引用了几本古代医籍中关于童便药用记载,言之凿凿。
最后那痴傻孩童,张一帖查看后,摇了摇头:“此乃惊风入脑,损伤神智,非药石所能及也。”已是判定无法可治。
那带孩子来的老仆闻言,顿时老泪纵横。
陆然走到孩童面前,并未诊脉,只是伸出手指,轻轻点在其眉心祖窍穴上。一缕极其温和精纯的浩然气,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渡入,滋养其受损的脑络,抚平其惊乱的神魂。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那原本目光呆滞、流着口水的孩童,眼神竟渐渐有了一丝灵动,他眨了眨眼,看着陆然,含糊地叫了一声:“……娘?”
虽只是含糊一声,却让那老仆激动得浑身颤抖,扑通跪地:“神仙!您是活神仙啊!”
花厅之内,一片死寂。
张一帖死死地盯着陆然,尤其是他刚才点向孩童眉心的那根手指,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其凝重的神色。他行医一生,从未见过如此手段!不靠针,不靠药,竟似能直接滋养神魂?
这已经不是医术的范畴了!
柳青脸色煞白,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员外看看张一帖,又看看陆然,眼中精光闪烁。
陆然收回手指,感受着因治愈这疑难杂症而涌入气海的、格外磅礴精纯的愿力,神色依旧淡然,看向张一帖,缓缓道:
“张老,医道无涯。有时候,打破陈规,方能看见新的天地。”
张一帖胸口剧烈起伏,半晌,猛地站起身,对着陆然,竟是拱手深深一揖!
“老夫……受教了!”
满座皆惊!
然而,就在这气氛逆转的时刻,花厅角落的阴影里,那个戴着斗笠的灰衣人,不知何时再次出现。他帽檐下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牢牢锁定陆然,尤其是在他刚才点出的那根手指上,停留了许久,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诡异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