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在风雪夜中显得格外巍峨而森严。验过腰牌,沈默跟着引路的内侍,踏着清扫过却依旧湿滑的宫道,一步步走向那座帝国权力的中心。风雪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却远不及他此刻内心的冰寒。
没有去暖香阁,也没有去观星台,内侍引着他径直来到了皇帝日常起居的乾清宫东暖阁。
阁内温暖如春,地龙烧得极旺,与外面的冰天雪地恍如两个世界。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试图掩盖那若有若无的丹砂气息。楚渊并未穿着龙袍或道袍,只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靠坐在窗下的软榻上,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参茶,望着窗外被宫灯映照得纷飞乱舞的雪花,神色有些怔忡。
“臣,沈默,参见陛下。”沈默依礼参拜,垂首肃立。
楚渊没有回头,也没有立刻让他平身,只是望着窗外,仿佛自言自语般喃喃:“这雪……下得真大啊。记得朕小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雪夜,先帝抱着朕,指着这漫天雪花说,瑞雪兆丰年……可这京城里的风雪,何时才能真正带来丰年?”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疲惫和飘忽,不似平日那般威严莫测。
沈默沉默不语。他知道,皇帝此刻需要的并非答案。
许久,楚渊才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沈默身上,那目光依旧深邃,却少了几分往日的锐利,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
“平身吧。”
“谢陛下。”
“柳轻衣……怎么样了?”楚渊忽然问道,语气平淡,却让沈默心中猛地一凛。
皇帝果然知道了!而且知道得如此具体!
“回陛下,她身中奇毒‘相思引’,性命垂危,太医……束手无策。”沈默如实回答,没有隐瞒。
“‘相思引’……”楚渊轻轻重复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似嘲似讽的弧度,“好名字。缠绵悱恻,却致命无形。倒是配得上这京城里的许多人和事。”
他放下参茶,站起身,踱到沈默面前,仔细打量着他:“听说,你为了救她,查到了济世堂,还……怀疑到了寿安公主的头上?”
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皇帝的语气依旧平淡,但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臣不敢妄加揣测。”沈默垂首道,“只是循着药材线索追查,确实与公主府有所关联。至于真相如何,臣尚未查明。”
“尚未查明……”楚渊轻笑一声,“沈默,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有些线,踩过了,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他走到书案前,拿起一份奏章,随意地翻了翻:“这几日,弹劾你的奏章,堆满了朕的案头。说你擅权跋扈,构陷亲王余孽,如今更是将脏水泼到了宗室长辈身上……你说,朕该如何处置?”
沈默抬起头,迎上皇帝的目光,声音平稳而清晰:“陛下,臣行事,但凭证据,依法度。柳轻衣虽身份卑微,但亦是大楚子民,更是瑞王一案重要人证。她若不明不白死于臣之府中,于法不合,于理不容,更有损陛下天威!臣追查真相,并非为私,实为维护国法纲纪!若因此触怒某些人,引来攻讦,臣,无话可说,但求陛下明鉴!”
他将自己放在了维护国法和皇帝威严的立场上,避开了个人恩怨的指控。
楚渊盯着他,半晌,忽然叹了口气:“维护国法纲纪……说得好。可这国法纲纪,有时候,也抵不过人情世故,抵不过……皇家颜面。”
他走回软榻坐下,揉了揉眉心,显得有些疲惫:“寿安公主,是朕的姑母,辈分最高。瑞王之事,她心中郁结,朕亦知晓。如今风烛残年,朕……实在不忍再见她受折腾。”
话说到这个份上,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皇帝不希望他再继续追查下去,不希望将寿安公主牵扯进来。所谓的“皇家颜面”和“人情世故”,远比一个柳轻衣的性命,甚至比所谓的“真相”更重要。
沈默心中一片冰冷。他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但亲耳听到皇帝如此说,依旧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讽刺与寒意。
“臣……明白。”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所有情绪。
“明白就好。”楚渊似乎松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柳轻衣那边……朕会派太医尽力救治。至于你……”
他顿了顿,道:“东南倭患虽暂平,但西夷窥伺,海疆不宁。朕欲设‘市舶提举司’,重整海贸,加强海防。此事千头万绪,关乎国本,需一干练忠诚之臣统筹。朕思来想去,此人选,非你莫属。”
市舶提举司?掌管海外贸易,整顿海防?这无疑是一个拥有巨大实权和利益的职位,但也意味着要离开京城这个权力中心,去面对更加复杂危险的东南局面。
明升暗降?还是……真的委以重任?
沈默瞬间明白了皇帝的用意。这是要将他调离京城,远离眼前的纷争,同时也将他这把刀,投向更远处。
“臣,领旨。”他没有丝毫犹豫,躬身应下。无论皇帝是何用意,他都没有拒绝的余地。
“嗯。”楚渊满意地点了点头,“此事不急,待年节过后,再行筹备。你近日也辛苦了,回去好生休息吧。至于那些流言蜚语……朕,自有分寸。”
“谢陛下关怀,臣告退。”
沈默躬身,一步步退出暖阁。当他转身,将那满室的温暖与压抑关在身后时,外面的风雪仿佛更加凛冽了。
皇帝的“自有分寸”,无非是敲打一番,各打五十大板,将此事强行压下。柳轻衣的生死,在帝王眼中,不过是一枚可以随时舍弃的棋子。
他踏着积雪,沉默地走向宫外。风雪扑面,却冷却不了他胸中那团冰冷的火焰。
回到府邸,已是深夜。苍狼迎了上来,眼神带着询问。
“柳轻衣如何?”沈默问道。
“还是老样子,参汤吊着,但……气息更弱了。”苍狼低声道,“大人,宫中……”
“陛下让我们放手,调我年后去掌管市舶司。”沈默语气平淡地打断他。
苍狼一愣,随即明白了其中的意味,脸上露出不甘之色:“难道就这么算了?!那柳轻衣……”
“陛下会派太医来。”沈默走进书房,脱下被雪水浸湿的外袍,“但我们不能指望太医。”
他看向苍狼,眼神锐利:“对方既然敢下毒,就不会没有后手。陛下让我们放手,是明面上的。暗地里……我要知道,寿安公主府,或者她背后的人,到底想干什么。还有,那个‘相思引’,我一定要拿到解药,或者……配方。”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皇帝可以为了“大局”妥协,但他不行。这不仅关乎柳轻衣的性命,更关乎他的尊严和暗卫的底线。
“属下明白!”苍狼精神一振,“我们的人已经盯死了寿安公主府和济世堂,只要他们有异动……”
“不。”沈默摇头,“对方很谨慎,不会轻易露出破绽。我们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让他们不得不动的机会。”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依旧没有停歇迹象的风雪。
“年节将至,宫中必有庆典。寿安公主作为长辈,定然入宫……那或许,就是我们的机会。”
一场在皇帝眼皮底下的暗战,并未因天子的干预而停止,反而转入了更深、更危险的暗处。
风雪夜,杀机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