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稀薄的晨光，艰难地透过破败窗棂的缝隙，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割开几道微弱的光柱。郭靖龙高大的身影嵌在门框的阴影里，像一块沉默的礁石，彻夜未动。黄小蓉蜷在角落的干草堆旁，头靠着冰冷的土墙，呼吸均匀，身上盖着半件自己昨日脱下的鹅黄外衫。
叶风在僵硬中醒来。后背紧贴着粗粝的土墙，冰冷刺骨，但更冷的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后怕。昨夜那声失控的呜咽，如同鬼魅，反复在他耳边回响，每一次都激得他指尖发颤。他下意识地将黄小蓉裹在他身上的鹅黄外衫又往紧里扯了扯，仿佛要钻进这唯一温暖的茧里。眼皮沉重，他不敢睁开，不敢面对郭靖龙和黄小蓉的目光。那目光里会是什么？惊疑？探究？还是……怜悯？
“醒了？”低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是郭靖龙。他转过身，一夜未眠的眼眸里带着血丝，目光却依旧沉稳锐利，落在那团紧紧裹在鹅黄衣衫里、只露出沾满污泥的头发和指尖的身影上。
叶风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
黄小蓉也立刻睁开了眼，杏眼里还带着刚睡醒的迷蒙，但看到叶风蜷缩的样子，瞬间清醒，眼底涌上心疼。她轻轻挪近了些，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却放得极柔：“叶风？感觉怎么样？后背还疼吗？”
那声音里的关切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叶风心口厚厚包裹的冰壳。昨夜那不顾一切的保护，那隔着衣衫传来的温度，还有那句“别怕，我们来了”……十年泥潭打滚、装聋作哑的孤绝里，他早已忘了被如此珍重以待的滋味。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堵得喉咙发紧。他藏在鹅黄衣衫下的手指死死抠进掌心，指甲深陷进泥污覆盖的皮肉里，试图压下那翻腾的情绪。可那酸楚却越来越汹涌，冲撞着他紧闭的牙关，撕扯着他十年铸就的沉默壁垒。
“……谢……”一个破碎的音节，极其艰难地从他紧咬的齿缝中挤了出来，带着砂纸摩擦般的生涩和颤抖。仿佛久未启用的锈蚀机括，每一次转动都发出刺耳的呻吟。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两个字拼凑完整，声音轻得像风中的游丝，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颤的娇柔婉转，如同冰弦初拨：“……谢谢……”
空气骤然凝固。
郭靖龙按在刀柄上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声，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惊愕的波澜。十年！整整十年，他从未听过叶风发出任何声音，他甚至以为……以为他真的是哑巴！
黄小蓉更是直接捂住了嘴，杏眼睁得圆圆的，里面瞬间盈满了水光，不是害怕，而是巨大的惊喜和心疼交织成的潮涌。“叶风！”她失声轻唤，声音带着哭腔，“你……你会说话了？”她再也忍不住，伸出手，不是拂开乱发，而是紧紧握住了叶风那只沾满污泥、冰凉僵硬的手。
那只手的冰冷和僵硬让她心头发酸。她用力握紧，仿佛要将自己的热力传递过去，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傻瓜！跟我们说什么谢啊！”她抬起头，望向门口的郭靖龙，带着一种寻求认同的急切。
郭靖龙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动。他松开按着刀柄的手，向前迈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被一种更为沉凝的暖意取代。他看着那团鹅黄色中露出的沾满污泥的头顶，声音低沉，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和与坚定：“小蓉说得对。都是兄弟，”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黄小蓉，又落回叶风身上，“…还有姐妹。自家人，用不着这个‘谢’字。”
“兄弟”二字从他口中说出，沉甸甸地砸在叶风心上。那层裹着他的鹅黄衣衫似乎不再仅仅是遮蔽，而变成了一种奇异的、被接纳的象征。
黄小蓉破涕为笑，用力晃了晃叶风冰冷的手，像是要把他从沉重的泥潭里彻底拉出来：“对！自家人！所以呢……”她俏皮地眨了眨眼，另一只手变戏法似的从腰间解下一个沉甸甸、绣着精致缠枝莲纹的锦缎小钱袋，故意在叶风低垂的视线前晃了晃，里面铜钱和碎银子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为了庆祝我们叶风终于开口说话了！今天蓉姐姐请客！带你们去——醉仙楼！”
“醉仙楼”三个字被她念得抑扬顿挫，带着一股子豪气干云的架势。
郭靖龙浓眉微挑，眼底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却并未阻止。叶风依旧低着头，被黄小蓉握着的手却几不可察地轻轻回握了一下，那轻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力道，让黄小蓉脸上的笑容瞬间灿烂得如同破开云层的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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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的醉仙楼，人声鼎沸，香气四溢。朱漆雕栏，描金绘彩，跑堂的伙计端着热气腾腾的盘盏在喧嚣中穿梭如飞，一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富贵气象。
当这三人踏进这金碧辉煌之地时，喧闹的大堂竟出现了片刻诡异的凝滞。
为首的郭靖龙，身材高大挺拔，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劲装，虽旧却干净利落，眉宇间带着江湖人特有的英气和一丝尚未散尽的警惕。他身后半步，是鹅黄衫子的黄小蓉，明眸皓齿，顾盼神飞，那身崭新的衣衫和腰间鼓鼓的锦袋，显出几分娇憨的贵气。
然而，最扎眼的，却是被黄小蓉紧紧牵着手臂、几乎半藏在郭靖龙宽阔身影之后的那个人——一身糊满黑黄湿泥、散发着河底淤泥般腐败气息的破麻衣，头发污浊黏腻，拖曳至地，如同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怪物。只有从那件极其不合时宜、裹得严严实实的崭新鹅黄外衫，以及外衫边缘露出的、沾满污泥却异常纤细白皙的指尖，才能勉强看出这是个人形。
无数道目光，惊愕、嫌恶、好奇、鄙夷……如同无数根无形的针，从四面八方狠狠扎来。窃窃私语如同毒蜂的嗡鸣，瞬间在四周响起。
“嚯！这味儿……”
“哪来的叫花子？醉仙楼的门槛什么时候这么低了？”
“啧啧，瞧那泥糊的……掌柜的也不管管？”
“那小姑娘倒是水灵，怎么跟这种人……”
跑堂的伙计端着盘子僵在原地，脸上职业的笑容瞬间冻结，眼神在郭靖龙冷硬的面容和黄小蓉鼓鼓的钱袋之间游移不定，一时竟不知该上前招呼还是该叫护院。
黄小蓉感受到手臂上叶风瞬间绷紧如石的僵硬，以及那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她心头火起，杏眼一瞪，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挺直了腰板，将手中那个绣工精致的锦袋“啪”地一声拍在离门口最近的一张空桌上，声音清亮得压过了周围的嗡嗡声：“看什么看？没见过带兄弟来吃饭的？”她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窃窃私语的食客，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骄横，“掌柜的！二楼雅间有没有？要临街、敞亮的！”
她的气势和那沉甸甸的钱袋终于让跑堂的回过神。伙计脸上瞬间堆起十二分的笑容，腰弯得极低，连声道：“有有有！小姐、二位爷，楼上请！楼上清净！”他一边引路，一边不着痕迹地用身体隔开其他食客投来的视线，嘴里还高声吆喝着，“贵客三位——雅间‘揽月轩’伺候喽——！”
通往二楼的雕花木梯，每一级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叶风低垂着头，厚厚的污泥和垂落的乱发是最好的面具，隔绝了那些几乎要将他刺穿的目光。他能感觉到黄小蓉紧紧抓着他手臂的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郭靖龙沉默地跟在最后，如同一座移动的山岳，那无形的威压让楼梯两侧探头探脑的人下意识地缩回了脖子。
“揽月轩”果然敞亮，推开雕花木窗，洛阳城繁华的街景便涌入眼帘。跑堂的殷勤地擦着本已光可鉴人的桌面，眼角余光却忍不住一次次瞟向角落那个泥塑般的身影。
“几位贵客，用点什么？”伙计哈着腰，脸上笑容无可挑剔。
黄小蓉大马金刀地在主位坐下，小手一挥，那气势活像指挥千军万马的女将军：“捡你们最拿手的招牌菜上！要快！”她掰着沾了泥点的手指头，一样样数过去，声音清脆响亮，“叫花鸡一只！西湖醋鱼要活鱼现杀！蒸羊肉要羔羊腿肉，烂糊些！蒸熊掌——听说你们醉仙楼的熊掌是一绝？来一份！还有……”她歪着头想了想，“红煨素掌，要入味！最后来三碗蜀南米粉，汤头要浓！”
这一串菜名报出来，连见多识广的跑堂伙计都听得眼皮直跳。叫花鸡、西湖醋鱼倒也寻常，可那蒸熊掌……那是真正豪奢之人才点的玩意儿！更别提后面几样也都是费工费料的上等菜。他忍不住又偷偷瞄了一眼角落那个泥人，心中惊疑不定，脸上笑容却更盛：“好嘞！小姐放心，包您满意！这就给您安排下去，马上就来！”
跑堂的躬身退下，轻轻带上了雅间的门。门扉合拢的瞬间，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和窥探，雅间内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只有窗外街市的嘈杂隐隐透入。
黄小蓉长长舒了一口气，刚才那副“老子有钱”的架势瞬间垮掉，她拍了拍胸口，对着郭靖龙吐了吐舌头：“吓死我了，靖龙哥，刚才那些人看叶风的眼神……真恨不得把他们眼珠子抠出来！”
郭靖龙没说话，只是走到窗边，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楼下街道和对面屋顶。确认安全无虞后，才走到桌边，在黄小蓉对面坐下。他的视线，最终还是落到了那个依旧紧紧裹着鹅黄外衫、蜷缩在角落椅子里、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泥球的身影上。
“叶风，”郭靖龙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坐过来。”
叶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藏在泥污长发下的脸微微动了动，却没有抬头。
“哎呀，叶风，快过来！”黄小蓉也站起身，走到叶风身边，不由分说地拉住他的手臂，半拖半拽地将他从角落的椅子里拉起来，按在了自己旁边的座位上。那动作看似粗鲁，实则带着小心翼翼的力道，避开了他后背的伤处。“这里没外人，怕什么！等会儿好吃的就来了，你闻闻这味儿，香不香？”她故意凑近叶风，夸张地吸了吸鼻子。
醉仙楼的厨房效率极高，很快，精致的青花瓷盘便流水般送了上来。
油纸包裹、散发着泥土和荷叶混合清香的叫花鸡被当场敲开，露出里面焖烤得金黄酥烂、汁水淋漓的整鸡，浓郁的肉香瞬间弥漫了整个雅间。紧接着是淋着琥珀色浓稠酱汁、点缀着姜丝葱段的西湖醋鱼，鱼肉细嫩雪白，酱汁酸甜扑鼻。大块的蒸羊肉，蒸腾着热气，肉质酥烂，撒着碧绿的芫荽末。最扎眼的是那盘盛在白瓷大盏里的蒸熊掌，色泽棕红油亮，软糯的胶质仿佛在灯光下微微颤动，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山珍与酱料的霸道浓香。红煨素掌色泽深红油亮，用的是上好的冬笋尖，煨得入味绵软，形似荤掌却带着素蔬的清甜。最后是三碗热气腾腾、汤色浓白的蜀南米粉，细滑的米粉浸润在醇厚的骨汤里，上面铺着几片薄如蝉翼的卤牛肉和翠绿的葱花。
珍馐满桌，色香诱人至极。跑堂的躬身退下，雅间门再次关上。
黄小蓉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最肥嫩的鸡腿肉，直接放到了叶风面前那只同样描着青花、却与他一身污泥格格不入的白瓷碟里。“快尝尝！趁热！”她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
郭靖龙没动筷子，只是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辛辣的酒液入喉，灼烧感一路蔓延到胃里，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叶风。他看到叶风僵硬地坐在那里，对着面前碟子里那块金黄诱人、还冒着热气的鸡腿肉，如同面对一个巨大的难题。那双裹在污泥中的手，局促地放在膝盖上，手指蜷缩着，指甲缝里全是黑泥。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与这满桌珍馐、这雅致环境、甚至与他自己面前那个精致碟子都极端不协调的污浊气息。
叶风垂着头，长长的、沾满泥污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他能闻到诱人的食物香气，能感觉到黄小蓉热切的目光，也能感受到郭靖龙沉默的注视。十年了……他习惯了在泥泞里啃食冰冷的、带着馊味的残羹，习惯了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避所有人的目光。眼前这冒着热气、散发着诱人光泽的食物，这干净的杯碟，这明亮的环境……这一切美好得如此不真实，如此……令人恐惧。
他藏在泥污长发下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终于，在黄小蓉期待的目光和郭靖龙无声的注视下，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僵硬，抬起了右手。那只手，黑黄污浊，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垢，与他面前那只细腻光洁的白瓷碟形成惨烈而荒诞的对比。
他的指尖，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一点点伸向碟子里那块金黄油亮的鸡腿肉。动作慢得像是在经历一场酷刑。指尖终于触碰到了温热的鸡肉表皮，那滑腻温热的触感，却像烙铁一样烫得他指尖猛地一缩！
黄小蓉的心也跟着揪紧了。她屏住呼吸，看着叶风那只污黑的手，像一只受惊的蜗牛的触角，再次迟疑地、极其缓慢地伸过去，终于，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极其小心地、捏住了鸡腿肉的一端。
然后，他猛地将那块肉抓了起来！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抢夺的粗鲁。油亮的酱汁瞬间沾满了他的指尖，顺着他污黑的手腕往下淌，滴落在他那身同样污浊不堪的破麻衣上，晕开几点深色的、更加污秽的油渍。
他没有用筷子，甚至没有低头。他依旧那样深深地垂着头，仿佛要将脸埋进胸口。他只是将那块沾满了酱汁和污泥的鸡腿肉，胡乱地、近乎粗暴地塞向被乱发遮盖的口鼻位置。油腻和泥污混合的气味猛地冲入鼻腔，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小兽呜咽般的短促声响，随即是牙齿撕扯肉块的、囫囵吞咽的声音。那声音在安静的雅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心头发酸的狼狈。
郭靖龙握着酒杯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他看着叶风那近乎自虐般的进食姿态，看着他污黑的手抓着油腻的食物，看着他身上那件崭新的鹅黄外衫不可避免地被蹭上油污……浓眉紧紧锁起，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哎！叶风你慢点！别噎着！”黄小蓉也慌了，连忙端起自己的茶杯递过去，“喝点水！别急，都是你的！”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
“几位贵客，您点的蒸熊掌，后厨特意多备了一份蘸料，小的给您送进来？”跑堂殷勤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郭靖龙眼中寒光一闪，瞬间恢复了绝对的冷静。他放下酒杯，沉声道：“不必，放门口。”
“是，是。”门外脚步声远去。
郭靖龙起身，亲自走到门边，打开一条缝隙，迅速将门口托盘上的一个小青瓷碟取了进来。碟子里是琥珀色的、粘稠的酱汁，散发着辛香。
他将蘸料碟放在桌上，重新坐下。目光再次投向叶风。叶风已经停下了那近乎撕咬的动作，那块鸡腿肉被他攥在污黑的手里，只剩下一小半。他依旧低着头，肩膀微微起伏着，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郭靖龙沉默地拿起筷子，不是给自己夹菜，而是伸向了那盘最显眼的蒸熊掌。他稳稳地夹起一块颤巍巍、裹着浓稠酱汁的熊掌肉，那胶质丰腴的肉块在筷子尖端微微晃动，散发着无与伦比的诱惑香气。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将这块足以让普通人家一年吃穿不愁的珍馐，稳稳地放进了叶风面前那只刚刚被鸡腿油污弄脏的白瓷碟里。
“吃。”郭靖龙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兄长般的命令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