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云城西门,是全城最冷清的门户。门外连接着乱葬岗与荒山,平日里除了出殡的队伍和活不下去的流民,少有人迹。
卯时初刻,城门缓缓开启,带出阵阵陈腐的阴风。
城门洞下,两名守城兵丁呵着白气,跺着脚取暖。
年长些的叫张蒙,眼皮耷拉着,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是此地多年的老兵油子。年轻的叫李阜,刚调来不久,眼神里还带着几分警觉,不时朝城内空旷的街道望去。
“【张哥,你说这大清早的,能有鬼出门么?】”
李阜搓着手,紧了紧身上的薄甲。
张蒙瞥了他一眼,懒得搭话,只是把长枪往地上一顿,靠着墙根继续打盹。
阵阵细碎的脚步声从城内传来。
三人一行的“逃难农户”出现在街角,朝着城门慢慢走来。
为首的锦娘,脸上抹着锅底灰,头发枯黄,搀扶着身旁病恹恹的“老父”。
那“老父”正是号四方,他佝偻着背,脚步虚浮,每走一步都伴随着压抑的咳嗽,脸色苍白如纸,唯独那双眼睛,低垂的眼睑下,藏着警惕。
被锦娘用另一只手牵着的,是“痴傻小妹”汪月娥。她低着头,眼神空洞,嘴里无意识地呢喃着什么,对周遭的一切都毫无反应。
这副景象,任谁看了,都只会觉得是户走投无路的苦命人家。
年轻的李阜立刻站直了身子,长枪横亘,拦住去路。
“【站住!什么人?这么早出城做什么?】”
锦娘停下,脸上堆起讨好的、卑微的笑,从怀里掏出数枚铜板,塞到李阜手里。
“【军爷,行行好。我们是城郊的佃户,当家的……当家的病得重,城里看不起,想出城回西山头的老家,找个亲戚……看看能不能讨口活路】”
她情真意切,带着哀求。
李阜掂了掂手里的铜钱,脸上的严肃松动了些。他目光扫过病重的号四方,又落在痴痴傻傻的汪月娥身上,眉头皱了皱,露出一丝嫌恶。
“【户籍路引呢?】”
“【军爷,您瞧我们这样子……遭了灾,东西都……都没了】”
锦娘说着,眼眶就红了。
一旁打盹的张蒙睁开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行了行了,看他们这样也不像是什么歹人】”
他瞥了李阜一眼。
“【得了,让他们过去吧,别耽误工夫。大清早的,晦气】”
这位老兵油子见惯了生离死别,对这种景象早已麻木,只道碍眼。
“【是,张哥】”
李府得了台阶,也乐得清闲,侧身让开了路。
“【多谢军爷,多谢军爷!】”
锦娘千恩万谢,搀着号四方,牵着汪月娥,低着头快步走出了城门洞。
三人不敢回头,加快了脚步,身影很快融入了城外弥漫的薄雾之中。
他们刚走出去不过百步,阵阵急促的马蹄声便从城内街道尽头传来。
“【驾!驾!】”
快马卷着烟尘,冲到西门口。马上的骑士是府衙的差役,他翻身下马,甚至来不及喘口气,便高声喝道。
“【府衙急令!赵捕头责,即刻起,封锁城门,盘查所有出城人员,但凡形迹可疑者,一律扣押!务必严加搜查,不得有误!】”
张蒙和李阜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愣住。
“【这……这是怎么了?】”
李阜愕然。
张蒙皱起眉头,望向三人消失的方向,晨雾茫茫,哪里还有半分人影。他咂了咂嘴,将这事抛在脑后,对着差役应承道。
“【是!我等遵命!】”
……
城西的山道上,雾气渐散。
走出二里地,确认身后无人,锦娘才终于松了口气,腿肚子有些发软。
号四方停下脚步,靠着块山石剧烈地喘息起来。方才那番伪装,几乎耗尽了他靠丹药吊着的全部气力。
“【文先生,您没事吧?】”
锦娘担忧地问。
号四方摆了摆手,示意无妨。他抬起头,看向前方不远处的老槐树。
树下,一道身影静静伫立,青衫磊落,正是陆琯。他似乎已在此等候多时。
锦娘心中凛然,下意识地将汪月娥护在身后。
“【锦娘】”
号四方开口,声音恢复了些许沉稳。
“【你先带小姐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大概五里外,有个山庙。你们先在那里落脚】”
“【那您呢?】”
“【我与道长有几句话要说,随后就到】”
号四方看着陆琯,眼神复杂。
锦娘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头。她知道,眼前这个神秘的道长是他们的救命恩人,文先生的安排自有道理。她牵着汪月娥,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往山里走去。
山道上,只剩下陆琯与号四方二人。
山风吹过,卷起数片落叶。
“【多谢道长出手相救。此恩,文定没齿难忘】”
号四方对着陆琯,深深作了揖。陆琯没有扶他。
“【我救你,也是了却一桩心事】”
“【你给我的那块土,不简单】”
号四方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惨然的笑意。
“【道长是高人,瞒不过】”
他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压在心头多年的巨石。
“【道长可知,三十年前,我九川汪家,为何会招来灭门之祸?】”
陆琯不语,静待下文。
“【外界都传,是谢家为了抢夺那条玄铁矿脉】”
号四方摇了摇头。
“【一条矿脉?谢家虽贪,却还没蠢到那个地步。他们争的是矿,可真正要汪家命的,却不是他们】”
“【是那块土】”
“【道长可曾听过‘息壤’?】”
陆琯瞳孔微缩。
“【看来道长是知晓的】”
号四方苦笑。
“【汪家祖上,机缘巧合下得到一块神物,便是那‘息壤’。此物能滋养地脉,点石成金。我汪家的玄铁矿,之所以品相极佳、取之不竭,便是因为矿脉核心,埋着那块息壤。这,才是我汪家真正的根基,也是最大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除了本家家主,就只有……旁支的汪秉德知晓】”
说到“汪秉德”三个字,号四方的牙缝里迸出刻骨的恨意。
“【当年,老太爷视他为亲子嗣,对他推心置腹,毫无保留。谁曾想,竟是引狼入室!】”
“【灭门当晚,凶手行动之精准,目标之明确,匪夷所思。他们绕开了所有明哨暗桩,直扑存放息壤的密室。若无内应,绝无可能!】”
“【谢家被推到明面上,而真正的凶手,夺走了息壤,汪秉德则顺理成章地侵吞汪家残余的家产,摇身一变成了凡云城的新贵】”
号四方抬起头,眼中尽是悔意。
“【可笑我一开始所托非人,将小姐置于险地】”
“【我追查多年,道长,谢家不是真凶。而汪秉德,他即便不是主谋,也绝对是帮凶!是他,出卖了整个家族!】”
“【真正的息壤,定然还在汪秉德手上!】”
这番话,如惊雷滚过,将持续了三十年的迷雾彻底撕开。
息壤……原来如此。
陆琯看着号四方那张因仇恨与激动而扭曲的脸。
他伸出右手,掌心向上。丹田湖泊中的灵力流转而出,在他的掌心汇聚、凝结。
那淡蓝色的灵光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气雾,而是不断压缩,最终化作颗龙眼大小、晶莹剔透的蓝色晶珠。
珠子表面光华流转,散发着纯净而平和的气息。
陆琯将这颗晶珠递到号四方面前。
“【此物你贴身收好,煞气发作之时,能减缓你的病痛】”
号四方愣愣地看着那颗晶珠,感受着其中蕴含的沛然生机,一时间竟忘了去接。
“【我并非善人】”
陆琯语气依旧。
“【救汪月娥,出于对旧人的承诺。如今人已救出,真相也已明了,我与九川汪家,再无瓜葛】”
“【至于你与汪秉德之间的仇怨,那是你的事】”
言罢,陆琯将晶珠塞入号四方手中,转身便走,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山道的拐角处。
号四方握着那颗温润的晶珠,感受着从掌心传来的阵阵凉意,久久站在原地。风中,似乎还残留着陆琯最后的话语。
是啊,那是他自己的事。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晶珠,又抬头望向山神庙的方向,那双眼里,重新燃起了光。
至少,他还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