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翦的六十万大军,一旦挣脱了“农夫”的伪装,便化作了这世间最恐怖的黑色绞肉机。
秦王政二十四年(前223年)
那个寒冷的冬天,淮北平原变成了鲜血的沼泽。
楚军正在撤退,阵型未定,人心思归。
而秦军轻装简从,扔掉了一切辎重,只带着兵器和两天的干粮,发起了不计体力的狂奔追袭。
这一追,就是三日三夜。
秦军士兵一边跑一边嚼着生硬的干肉,眼睛里闪烁着嗜血的红光。
他们不需要休息,因为王翦许诺的爵位和土地,就在前方那面正在摇晃的楚军帅旗之下。
终于,在蕲(qi)南(今安徽宿州东南),秦军的前锋咬住了楚军的尾巴。
并不是什么势均力敌的较量。
这是一场雪崩对上一堵危墙。
“杀!!!”
当第一名秦军锐士撞入楚军阵列时,发出的不是金铁交鸣声,而是骨骼碎裂的闷响。
楚军的防线像纸糊一样被撕开。
惊恐、疲惫、饥饿的楚人,面对这群养精蓄锐整整一年的虎狼,甚至连举起长矛的勇气都没有,就转身溃逃。
兵败如山倒。
几十万人的溃败,就是一场灾难。
自相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
淮水为之断流,被尸体填平。
※
乱军之中,一杆绣着“项”字的大旗,依然在风中孤独地挺立。
项燕满脸血污,手中的长剑已经卷刃。
他身边只剩下几百名最为忠诚的江东子弟兵。
他们围成一个圆阵,试图在这黑色的海洋中,护住楚国最后的尊严。
“将军!走吧!退回江东,还有机会!”
副将哭喊着,试图拉住项燕的马缰。
项燕摇了摇头。
他看着四周漫山遍野的秦军,看着那个即使在乱军中依然指挥若定、正在一步步收紧包围圈的王翦帅旗。
“没有机会了。”
项燕的声音苍凉而平静。
“王翦老贼,好狠的心,好深的算计。他用一年时间磨掉了我的锐气,耗空了我的粮草,如今这一击,便是必杀。”
“我若是走了,这二十四年的屈辱,谁来背?”
“楚国的脊梁,不能全断在逃跑的路上。”
他推开副将,翻身下马。
他解下头盔,任由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凌乱。
他面向东方,那是楚国宗庙的方向,也是他家乡的方向。
“天亡我也,非战之罪!”
项燕悲啸一声。
他举起长剑,横在颈间。
在最后一刻,这位楚国的军神,用尽全身力气,对着这片即将被秦人征服的土地,喊出了那句流传千古、并最终在十四年后应验的毒咒: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噗呲。”
鲜血喷涌,染红了脚下的黑土。
项燕的身躯轰然倒下。
那面“项”字大旗,也在风中缓缓坠落,被无数双秦军的战靴,踩进了泥泞里。
※
项燕一死,楚国的天,塌了。
王翦没有给楚人任何喘息的机会。
他乘胜追击,大军如入无人之境,直扑楚国都城——寿春(今安徽寿县)。
寿春城内,一片末日景象。
楚王负刍(fu chu)没有项燕的骨气,也没有昌平君的决绝。
当秦军的云梯搭上城墙,当第一波箭雨覆盖王宫时,这位楚王选择了开城投降。
他赤裸着上身,把自己绑起来,口衔玉璧,牵着羊,跪在城门口。
这是最卑微的“肉袒牵羊”之礼。
王翦骑在马上,冷冷地看着这位亡国之君。
他没有下马受礼,只是挥了挥马鞭。
“绑了。”
“送回咸阳,交给大王发落。”
公元前223年。
立国八百年的楚国,都城沦陷,主力尽灭。
但这还不是结束。
因为还有一个人的名字,尚未在生死簿上勾销。
※
淮南,深山泽国。
一群残兵败将,护送着一个身穿王袍的中年人,正在芦苇荡中艰难穿行。
那是昌平君熊启。
项燕死前,拥立他为新一代楚王。
但这不过是一个虚名,一个让他陪葬的头衔。
“陛下……秦军追上来了。”
侍卫的声音带着绝望。
昌平君停下脚步。
他的锦袍已经被荆棘挂烂,脚下的靴子也满是泥泞。
他回头望去。
透过迷雾,隐约可见秦军黑色的旌旗,听得见那令人窒息的战鼓声。
那是蒙武(王翦副将)的军队。
蒙武是个狠人,他父亲蒙骜当年战死在与五国联军的战场上。他对六国,只有恨。
“不用走了。”
昌平君惨笑一声。
他坐在一块湿滑的石头上,看着浑浊的江水。
他想起了一年前,在咸阳宫,嬴政喊他“表叔”时的样子。
他想起了自己背叛秦国的那一刻,心中涌起的那股为了故国的热血。
如今,热血凉了。
故国也亡了。
他这个两边不是人的叛徒,终于走到了尽头。
“政儿啊……”
昌平君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
那是当年他教嬴政读书时,嬴政送给他的。
“表叔这条命,今天还给你。”
“但愿你……真的能守住这天下。”
这一战,没有任何悬念。
蒙武的秦军冲入芦苇荡。
昌平君熊启,战死。
随着他的倒下,楚国最后一丝抵抗的火苗,彻底熄灭。
那个曾经问鼎中原、带甲百万的庞然大物,终于变成了一具庞大的尸体,成为了大秦版图上的一块新肉。
※
咸阳宫,章台。
嬴政跪坐在案前,手里握着王翦送来的捷报。
那卷竹简很轻。
但拿在她手里,却重若千钧。
“项燕自刎。”
“楚王负刍被俘。”
“昌平君……死。”
嬴政的目光停留在最后一行字上。
良久,良久。
她没有像灭赵、灭燕时那样,感受到复仇的快意。
也没有像灭韩时那样,感受到开疆拓土的兴奋。
她只感到一种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
那个曾经教导她、辅佐她、最后又背叛她的亲人,死了。
那个让她输了一次、让她低头认错、让她赌上全部身家的楚国,亡了。
“大王。”
李斯看着沉默的嬴政,小心翼翼地问道:
“前线大捷,是否要在大殿设宴,昭告宗庙?”
“设宴就不必了。”
嬴政缓缓合上竹简,声音有些沙哑。
“告诉王翦。”
“让他回来吧。”
“把那六十万儿郎,都带回来。”
“告诉他,他要的田宅、美婢、金银,寡人已经让人把地契都送到了频阳。”
“寡人……不食言。”
说到这里,她站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春光明媚。
但她的眼中,却只有一片肃杀的冬天。
“李斯。”
“臣在。”
“楚国灭了。”
嬴政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虚空中的什么东西。
“这天下,还剩下谁?”
李斯上前一步,目光灼灼,指向了最后的两个方向。
“北面,还有辽东苟延残喘的半个燕国。”
“东面,还有一个一直置身事外、如今却已经吓破了胆的——齐国。”
“齐国……”
嬴政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齐王建那个蠢货,守着那么富庶的土地,却四十年不修兵备,不助五国。”
“他以为只要听秦国的话,就能独善其身?”
“笑话。”
嬴政猛地转身,衣袖带起一阵劲风。
“传令!”
“王翦大军回师修整。”
“命王贲(王翦之子),即刻率军北上。”
“先灭燕代残余,再南下伐齐。”
“寡人要在这两年之内。”
“让这天下,再无战国!”
“让这九州,只有一个名字——”
“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