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里很静,只有窗外风掠过屋檐的声音。
义道坐在主位,面前摊着第一卷竹简。他没看雪斋,也没动。过了很久,他才伸手拿起案上的朱笔,在一张纸上写下几个字,递给近侍。近侍接过,低头退出去传令。
“明日早朝,备印。”
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楚。
雪斋没动。他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不是仪式,是正式授印。足轻大将的印信,掌三千兵权,统辖民兵与城防。这不是虚职,是实权。
他也知道这权力来得不容易。昨夜毒酒还在胃里烧着,百姓撒稻壳的声响还在耳边回荡。一个要杀他,一个要敬他。同一天,同一个城,两种命。
义道终于抬头看他。眼神很沉,眉心那颗痣比昨日更深。他没说话,只是站起身,从内柜取出一个红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一方铜印。
印身不大,四寸见方,提纽是虎头造型。正面刻着“小野寺家足轻大将”八字,字体刚硬。义道双手托起,走到雪斋面前。
“此印,自今日起掌千兵。”
雪斋起身,双膝跪地,双手平伸接印。指尖碰到印底时,触到两道凹刻。他低头一看,是“乡影”二字。
乡影——义道佩刀之名。
这不是官印该有的刻字。这是私器转授,等同于把性命交出去。雪斋心头一震。他抬头看义道,对方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没有躲闪。
这一刻他明白了。这不是信任的开始,是信任的极限。义道已经无路可退,只能把刀和印一起交给他。
雪斋低头,将印信贴在胸口。然后伏地叩首,三下。额头碰地,发出闷响。不为升官,不为权力,为那一晚百姓洒下的稻壳,为北川故道挖出的石板,为思乡队第一次举起竹枪时颤抖的手。
他直起身,收印入袖。腰间的双刀轻轻晃了一下。
义道点点头,转身回座。两人再无言语。
雪斋走出天守阁时,天已近午。阳光刺眼,他眯了下眼。亲兵在阶下候着,见他出来,立刻上前一步。
“大人,属下护您回宅。”
“不去。”
“那?”
“上城楼。”
亲兵愣了一下,没问,转身带路。
雪斋一步步走上石阶。左手不自觉摸了下左眉骨的疤。江户比武那年留下的,疼了半辈子。现在不疼了,但每到变天就发麻。
城楼上风大。他站在女墙边,望向城外。
田间全是人影。火把还没熄,连成一片,像星河落在地上。有人扛石头,有人挖沟,有人用木桶运水。没人喊号子,但动作整齐。那是练过三个月的结果。
老农蹲在渠边抽烟,看见城楼上有动静,抬头看了一眼。随即掐掉烟斗,站起身,朝身边人说了句什么。
那人点头,举起火把,朝上晃了三下。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越来越多的人停下活计,举火致意。三起三落,是奥州民间对将领最高的礼。不是给官,是给做事的人。
雪斋解下斗篷,迎风展开,单手高举一次,再放下。
底下没人欢呼,但火把又亮了几分。
亲兵站在身后,低声说:“他们听说您要管军务了,连夜赶工,说要把南岭坡道抢在雨季前修完。”
雪斋没应声。他看着那些火光,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在京都药房熬药的日子。半夜醒来,看见师父还在灯下写方子。他说:“累吗?”师父说:“不累,有人等着吃药。”
现在换他成了那个熬夜的人。有人等着吃饭,等着喝水,等着不被南部家的铁炮轰进家门。
风又吹过来,带着泥土和草灰的味道。
远处山口方向,传来一声号角。
低沉,悠长,像是挑衅。
亲兵立刻紧张起来:“是南部家的讯号,大人,我们该回去了。”
“不急。”
第二声号角响起,比刚才更近。
雪斋从怀里取出印信,就着月光看那“乡影”二字。铜印冰凉,但他握得很紧。
“你信我。”他低声说,“我便不负这土。”
他又望向敌营方向。黑暗中看不见人影,但能感觉到那种压迫。南部晴政不会停,他要的是灭族,不是夺地。
雪斋嘴角动了一下。
“让他们来。”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楚,“这里的每一寸土,都浸着我们的血。”
他把印信收回怀中,站到城楼最高处。风吹动他的衣角,双刀垂在身侧。
东方开始发白。
火把仍在燃烧。
一名民夫扛着石块走过田埂,脚下一滑,差点摔倒。旁边人立刻伸手扶住。两人没说话,继续往前走。
城楼下,守闸的流民正在记工分。一人说:“今天多干两时辰,工分双倍,够换孩子冬衣了。”
另一人笑:“值。”
雪斋看着他们的背影,右手慢慢按在刀柄上。
远处号角声渐息。
他没动。
晨光爬上铠甲,映出一道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