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廨钱与农田计:开皇十四年的朝堂风云
开皇十四年,夏,大兴城。
六月的阳光已经有了灼人的威力,透过大兴宫的格窗,在光洁如镜的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朝堂之上,气氛却比这盛夏更要炽热几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张力,仿佛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即将来临。
隋文帝杨坚端坐在龙椅之上,面容沉静,目光如炬,扫视着阶下的文武百官。这位从乱世中崛起,一手缔造了大隋王朝的帝王,此刻眉头微蹙,似乎正被某件棘手的事情所困扰。御座旁的黄绫案几上,堆叠着几份奏章,最上面的一份,赫然是工部尚书、安平郡公苏孝慈联名几位大臣一同呈上的。
“苏爱卿,”杨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与几位卿家联名上奏,言及公廨钱之事,称‘所在官司因循,往昔以公廨钱物出举兴生,唯利是求,烦扰百姓,败损风俗’,请求‘皆给地以营农,回易取利皆禁止’。此事关系国计民生,众卿有何看法?”
苏孝慈,这位出身关中大族、素有清名的重臣,闻言出列,躬身奏道:“启禀陛下,臣等所言,句句属实。自开皇八年,朝廷诏赐京官及诸州公廨钱以来,初衷本是为了解决官署公费不足之虞,令其‘回易取利,以给公用’。然数年之间,此法弊端丛生。各地官府,尤其是州县小吏,多将此钱视为牟利捷径,名曰‘出责’、‘举贷’,实则盘剥细民。”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痛心疾首:“臣访得,乡间小民,遇有婚丧嫁娶、青黄不接之时,或遇天灾人祸,急需用钱,官府便派人上门,以公廨钱放贷。其利息之高,远胜寻常民间借贷,谓之‘子钱’。有甚者,春贷一石,秋还二斗,利滚利,谓之‘驴打滚’。百姓本已困苦,一旦借上此钱,便如坠深渊,往往卖儿鬻女,倾家荡产,亦难还清。此等行径,名为‘济民困急’,实为刮削穷苦,已非一日,怨声载道,民不堪命,长此以往,恐伤朝廷元气,败坏吏治民风啊!”
苏孝慈的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朝堂上激起了轩然大波。
立刻,有大臣出列反驳。户部侍郎崔仲方便是其中之一,他掌管财政,对公廨钱的收益颇为看重:“苏尚书此言差矣!公廨钱制度,虽有小弊,然大端是好的。朝廷初立,百废待兴,国库并不充盈。各官署若无公廨钱生利,公费从何而来?官吏俸禄虽有定制,然笔墨纸砚、修缮差旅等项,皆需钱帛。若一概禁止回易取利,只给地营农,农事缓急,岂能立竿见影?各地官署岂不立刻陷入困顿?”
崔仲方的话也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官员的担忧。公廨钱带来的利益是实实在在的。对于许多清水衙门或偏远地区的官府而言,这笔“额外收入”几乎是维持运转的生命线。
“崔侍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另一位老臣,民部尚书韦冲也站了出来,他支持苏孝慈的看法,“公廨钱生利,诚然解了一时之急,但为此付出的代价,却是民心离散,风俗败坏!官吏心思不在牧民,而在逐利。他们与民争利,甚至勾结地方豪强,共同盘剥。百姓借债,稍有迟延,便会遭受笞杖之辱,甚至被没入家产。此等‘出责’,与强盗何异?长此以往,百姓视官府如虎狼,一旦民怨沸腾,国本动摇,区区公费,又有何意义?”
“韦尚书危言耸听了!”崔仲方立刻反驳,“并非所有官府都如此不堪。多数官署还是能恪守本分,以合宜之法‘回易’取利,如经营官市、运输贩卖等,未必尽是‘出举收利’。若因少数害群之马,便将整个公廨钱制度全盘否定,岂非因噎废食?”
朝堂之上,顿时分为两派。一派以苏孝慈、韦冲为首,强调民生为本,反对官府放贷盘剥,主张以公廨田代替公廨钱,通过经营农业来获取稳定收益,认为这样更符合“重农抑商”的传统国策,也更能体现官府体恤民情的形象。另一派则以崔仲方等人为代表,更看重财政的现实需求,担心废除回易取利会导致官府运转不灵,主张对“出举收利”加以规范,而非一刀切禁止。
(场景转换:大兴城郊外,某个村落)
就在朝堂上争论不休的同时,大兴城郊的一个名叫张家庄的村落里,村民张老五正愁眉苦脸地蹲在自家低矮的土屋前,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他的烟锅里明明灭灭,映着他布满皱纹和愁苦的脸。
几天前,他那唯一的耕牛病了,请了郎中,抓了药,花光了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牛却还是没好利索。眼看就要到农忙时节,没有牛,这几亩薄田该如何耕种?一家老小的口粮可都指望着这点收成呢!
愁肠百结之际,村里的里正找上了门,脸上堆着虚伪的笑:“老五啊,听说你家牛病了?别急,官府体恤民情,正好有‘公廨钱’可以‘举贷’给你。你可以用这笔钱去买头新牛,或者雇人耕种。利息嘛,也不高,秋收之后还上就行。”
张老五一开始喜出望外,以为遇到了救星。可当里正拿出那张写着借贷数额和利息的契书时,他傻眼了。借一贯钱,半年期限,竟然要还一千三百文!这还是“官利”,若是到期还不上,利滚利下来,更是天文数字。
“里正,这利息……也太高了点吧?”张老五嗫嚅着问。
里正脸色一沉:“老五,这可是官府的钱,借给你是看得起你!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你想想,没牛,你这地就荒了,全家喝西北风去?到时候别说还钱,怕是连命都保不住!这钱,你是借还是不借?”
张老五看着里正身后跟着的两个凶神恶煞的衙役,又看了看屋内饿得直哭的小孙子,咬了咬牙,在那张如同卖身契的契书上按下了自己的手印。可按下手印之后,他的心就一直往下沉,如同坠了块大石头。他知道,这钱一旦借了,恐怕就再也还不清了。所谓的“济民困急”,不过是把他推向更深的火坑。
这种事情,在大隋的广阔土地上,并非个案。无数像张老五这样的农民,在苛政和天灾人祸的夹缝中艰难求生,一旦遇到困难,便可能被官府的“公廨钱”这根看似救命、实则索命的绳索牢牢套住。他们或许不知道,在遥远的大兴宫,有一群大臣正在为了是否要斩断这根绳索而争论不休。他们只知道,这笔“阎王债”,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场景转回:大兴宫,朝堂)
争论还在继续,双方引经据典,各执一词。
苏孝慈深知,光靠空泛的道理难以说服陛下和持异议者。他决定抛出更具体的例证。
“陛下,臣近日收到雍州传来的密报。雍州下属某县,县令王显,将本县公廨钱尽数放出,利息高达三成。去年秋收歉薄,百姓无力偿还,王显竟下令差役强行索债,牵走耕牛,搬走口粮,甚至有百姓被逼得上吊自尽者!此事虽已将王显革职查办,但由此可见,‘出举收利’之弊,已非‘少数’,而是积重难返!”
“此乃王显个人贪酷,非制度之过!”崔仲方急道,“朝廷可加强监管,严惩此类贪官污吏,何必因一人而废一法?”
“崔侍郎,”苏孝慈目光锐利地看向对方,“监管谈何容易?州县官吏,天高皇帝远,他们与地方豪强勾结,上下其手,盘根错节。今日查办一个王显,明日又会冒出一个李显、赵显。堵不如疏,与其费力监管那漏洞百出的‘出举兴生’,不如釜底抽薪,将公廨钱改为公廨田!”
“公廨田?”杨坚似乎对这个提议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苏爱卿详细说说。”
“臣以为,”苏孝慈精神一振,“可仿照官员永业田、职分田之制,按官署级别、官员多寡,赐予或划拨相应数量的土地作为公廨田。由官署自行组织人力耕种,或佃给农民耕种收取租粟。如此一来,官署公费有了稳定的田租收入,不必再费心于‘回易’之术,更不会再行那‘出举收利’的勾当。农民租种官田,只需缴纳额定租税,远胜于被高利贷盘剥。此乃‘务本’之举,既符合圣人重农之意,又能清静吏治,安抚民心,实乃一举多得!”
苏孝慈的话,掷地有声。许多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大臣,此刻也纷纷点头表示赞同。以农为本,是中国数千年的传统治国理念。将公权力的牟利手段从充满风险和道德争议的金融活动,转向更为稳固和符合主流价值观的土地经营,确实具有强大的说服力。
杨坚沉默了许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座的扶手。他想起了自己少年时经历的动荡,想起了建立大隋的艰辛,更想起了无数次巡幸中看到的民间疾苦。他深知,民心向背,乃是国祚兴衰之根本。公廨钱带来的那点蝇头小利,与稳固的统治、安宁的民心相比,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苏爱卿所言极是。”杨坚终于下定了决心,语气斩钉截铁,“官府者,为民父母,当以教化养民为己任,岂能沦为唯利是图的市井之徒?‘出举收利’,刮削穷苦,实乃恶政,为世人所诟骂,朕亦深恶痛绝!”
他环视群臣,高声宣布:“传朕旨意!自即日起,废除各地官府以公廨钱‘出举兴生’之法。所有官署,无论京中还是外州,一律配给公廨田,‘给地以营农’。其田租收入,专项用于官署公用开支。此前所有‘回易取利’之行为,包括经营官市、运输贩卖等,一并禁止!务使官吏安心职事,百姓不受侵扰!”
圣旨一下,苏孝慈等人大喜过望,伏地叩首:“陛下圣明!此举利国利民,功德无量!”
崔仲方等人虽心有不甘,但圣意已决,也只能躬身领旨。
(场景转换:数年后,某个官署公廨田)
开皇十四年的这场争论,最终以苏孝慈等人的胜利告终。朝廷雷厉风行地推行了公廨田制度,各地官署纷纷将公廨钱兑换成土地,或直接从国家手中获得了划拨的公廨田。
在某个州府的公廨田里,几名农夫正在有条不紊地耕作。田埂上,一位老吏看着眼前这片长势喜人的庄稼,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位老吏姓陈,在州府里做了几十年的文书,对公廨钱和公廨田的变迁深有体会。
“陈文书,”旁边一位年轻的佐吏问道,“您说这公廨田,真的比公廨钱好吗?我听老人们说,以前用公廨钱‘回易’,来钱快的时候,官署的用度也宽裕得多。现在种庄稼,看天吃饭,收入也慢。”
陈文书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后生仔,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来钱快?那钱是怎么来的?是从老百姓牙缝里抠出来的!那几年,因为还不上‘官债’而家破人亡的,还少吗?我夜里值班,常能听到衙门外传来哭喊声,不是逼债的,就是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来告状的。那钱,沾着血呢!”
他指着眼前的田地:“这公廨田,虽然来钱慢些,收入也未必有‘出举’高,但踏实!种出来的是粮食,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我们按规矩收租,农民们虽然也辛苦,但心里踏实,知道只要肯下力气,就能活下去,不会平白无故背上还不清的阎王债。你看现在,衙门外清净多了,老百姓见了我们这些官差,眼神也平和多了,不再像以前那样躲躲闪闪,如同见了豺狼。这,才是为官之道啊。”
年轻佐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没有经历过公廨钱泛滥的年代,无法体会那种民怨沸腾的景象,但他能感受到,如今官民之间的关系,确实比传说中要缓和许多。
然而,事情的发展往往并非一帆风顺。公廨田制度虽然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官府对百姓的直接盘剥,但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有些地方官不擅农事,公廨田经营不善,收入微薄,导致官署公费再度紧张。有些地方则将公廨田佃给豪强地主,自己坐收其成,反而让豪强有了更多盘剥农民的工具。
(场景转回:开皇十七年,冬,大兴宫)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开皇十七年的冬天。十一月的大兴城,已经飘起了小雪。杨坚再次坐在了朝堂之上,面前又摆上了一份关于公廨钱的奏章。
几年的实践下来,公廨田制度的弊端也逐渐显现。许多官员纷纷上奏,反映公费不足,请求恢复部分“回易”之权。他们认为,完全禁止“回易取利”过于极端,只要严格禁止“出举收利”这种直接盘剥百姓的方式即可。
杨坚看着奏章,眉头再次皱了起来。他明白,苏孝慈等人的初衷是好的,但一刀切的禁止,确实让许多依赖“回易”维持运转的官署陷入了困境。完全依靠公廨田,在一些土地贫瘠或不擅经营的地区,效果并不理想。
“众卿,”杨坚再次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深思熟虑后的沉稳,“近年来,推行公廨田,本意是革除‘出举收利’之弊。然据各地奏报,部分官署因田租收入不足,公用匮乏,运转维艰。凡事过犹不及,看来,当年的禁令,确有矫枉过正之处。”
他顿了顿,缓缓说道:“‘出举收利’,盘剥小民,败坏吏治,此乃恶政,断不可开禁!此点,朕意已决。但是,对于‘回易’之事,如在官市中公平交易,或从事正当的商品转运贩卖,只要不直接向百姓放贷取利,是否可以酌情放宽?”
大臣们见皇帝有意调整政策,纷纷发表意见。经历了公廨田的实践,许多人也认识到完全禁止“回易”并不现实。
最终,杨坚综合了各方意见,下达了新的诏书:“在京及在外诸司公廨,在市回易及诸处兴生,并听之。唯禁出举收利云。”
这道诏书,标志着朝廷对公廨钱制度的再次调整。允许官府利用公廨钱(或公廨田之外的其他资源)进行“在市回易”和“诸处兴生”等商业经营活动,以补充公费,但最核心的“出举收利”,即直接向民间放贷取息的行为,依然被严厉禁止。
(尾声)
从开皇八年的“回易取利,以给公用”,到开皇十四年苏孝慈奏请“给地以营农,回易取利皆禁止”,再到开皇十七年“在市回易及诸处兴生,并听之。唯禁出举收利”,短短十年间,大隋王朝在公廨钱(田)制度上经历了多次调整。
这不仅仅是一项财政政策的反复,更折射出古代中国政府在“义利之辨”、“重农抑商”与“财政现实”之间的艰难抉择。苏孝慈等大臣的忧民之心,隋文帝杨坚试图平衡各方利益的努力,以及底层百姓在政策变迁中的真实境遇,共同构成了这一经济制度演变背后生动而复杂的历史图景。
“出责”、“举贷”,这些带着时代烙印的词汇,如同一个个警示,提醒着后世的统治者:当公权力介入经济活动,尤其是直接面向最弱势的民众进行放贷时,如果缺乏有效的监管和对民生的敬畏,其初衷再好,也极易异化为剥削的工具,最终动摇统治的根基。开皇十四年的那场争论与改革,以及随后的政策调整,为后世留下了深刻的经济思想遗产和历史教训。而公廨钱与公廨田的故事,也并未就此结束,它在隋王朝乃至后世的历史长河中,还将以不同的形式继续演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