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粟
永和九年的暮春,会稽兰亭的溪水格外清澈。四十二岁的王羲之与四十一位名士列坐水畔,羽觞随波漂流,诗兴逐浪而起。微醺之际,铺开蚕茧纸,执起鼠须笔,一篇《兰亭序》挥洒而出,从此中国书法树立起后人难以企及的丰碑。
“逸少此作,真可谓‘飘若浮云,矫若惊龙’。”谢安抚掌赞叹时,侍从正将新到的东海鱼鲊、西域葡萄呈上案几。
王羲之搁笔微笑:“若无此山水之乐,无此挚友相伴,无此美酒助兴,焉得此神来之笔?”
他说的轻松,却道出了一个残酷的真相:伟大的艺术,从来都离不开优渥的物质基础。琅琊王氏的庄园遍布三吴,仅会稽一处就有佃客千人,岁收稻米十万斛。正是这坚实的财富,托举起了中国书法艺术的巅峰。
同一时刻,在兰亭三十里外的山阴县,戴法兴正在目睹另一番景象。
去年的大水至今余威犹存,无数农田仍浸泡在泥沼中。衣衫褴褛的农民在及膝的泥水里艰难地插着秧苗,他们的孩子因长期饥饿而腹大如鼓。
“戴公,这已是今春第三户卖女的人家了。”里正指着路旁哭泣的农妇,“一石粟米,就换走了她十二岁的女儿。”
戴法兴沉默地看着手中的账册。他刚从严太守的寿宴归来,那场宴会耗费的钱财,足够这个村子三年的口粮。
“听说王右军前日买了一方古砚,价值百金?”里正忽然问。
戴法兴沉重地点头。那方古砚的价钱,可以买下三千石粟米,足以让这个村子熬过荒年。
建康城中,年轻的昭明太子萧统正在编纂《文选》。这位酷爱文学的储君,在文思殿中汇集了天下最优秀的诗文。
“殿下,北朝使者送来邺城新刻的佛经。”太监呈上经卷。
萧统展开经卷,被那精美的刻工所震撼:“北朝虽称蛮夷,这雕刻艺术却不逊于我朝。”
这时,戴法兴求见。他刚从吴郡灾区返回,带来了令人忧心的消息。
“殿下,吴郡七县饥荒,百姓以观音土充饥。若不开仓赈济,恐生民变。”
萧统放下经卷,眉头紧锁:“可是国库为修建同泰寺,已耗费巨万......”
一旁的文士插话:“同泰寺的佛像乃当世艺术瑰宝,功德无量啊。”
戴法兴忍不住反驳:“若以艺术论,饥民的尸骨岂不是最残酷的雕塑?”
满座寂然。
最让戴法兴痛心的是在会稽矿山的见闻。为开采建造寺庙所需的石材,无数囚徒和征发的民夫在恶劣的条件下劳作。
一个老石匠告诉他:“我们在这里雕刻着最精美的莲花座,自己的儿子却饿死在家中。你说,这到底是功德,还是造孽?”
戴法兴无言以对。他想起王羲之那些价值连城的书法,想起顾恺之精妙绝伦的绘画,想起谢灵运清丽脱俗的诗句。这些璀璨的文化明珠,原来都建立在这些“石匠”的血泪之上。
在返回建康的船上,戴法兴遇到一个北朝商人。那商人说:“我们鲜卑人最喜爱你们南朝的书法绘画,愿意用十匹好马换王羲之的一个字。”
戴法兴苦笑道:“你们鲜卑人可知道,为了这一个字,有多少百姓在挨饿?”
商人愕然:“我们只看见艺术的美,哪里管得了这些?”
这天夜里,戴法兴在灯下重读《兰亭序》。那飘逸灵动的笔触,确实达到了艺术的极致。但他仿佛在字里行间,看见了饿殍的影子,听见了饥民的哀嚎。
“魏晋风度,名士风流,原来都是血泪浇灌的花朵。”他在笔记中写道,“西洋人只见艺术的辉煌,看不见背后的苦难,这是他们的短视。而我们若只知歌颂盛世,忘记民间的疾苦,岂不是更加可悲?”
他继续写道:“王羲之的书法固然伟大,但若以万千生灵的苦难为代价,这种伟大便要打上问号。一个时代的评价,不该只看它产生了多少艺术瑰宝,更要看它如何对待最底层的百姓。”
窗外,同泰寺的钟声悠扬。戴法兴知道,这钟声超度不了饿死的亡魂,也抚慰不了卖儿鬻女的母亲。
在这个光明与黑暗并存的年代,文化的繁荣与社会的苦难形成了最尖锐的对比。而历史的真相,往往就藏在这鲜明的对比之中。
当第一缕晨光射入书房,戴法兴合上笔记。他知道,自己记录的这些,或许不会被载入正史,但却是这个时代最真实的写照。
在艺术的光辉与民生的苦难之间,永远横亘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而能够同时看见这两面的,才是真正读懂历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