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铁之利:两汉盐政与制盐风云
长安城,大农令官署。烛火摇曳,映照着墙上悬挂的天下盐池图。
晨曦微露,桑弘羊手中捧着一份来自胶东郡的盐税簿册,眉头微蹙。窗外,是帝国都城的喧嚣,而他的思绪,却早已飘向了帝国漫长的海岸线上,那些星罗棋布的盐场,以及更久远的过去。
“即山鼓铸,就海煮盐……”他低声念着,仿佛看到了汉初那些豪商巨贾,凭借着一纸许可,便将山海之利尽收囊中。那时的盐政,远非今日这般严苛。秦祚虽短,其盐铁官的设置却为汉所承。只是高祖定天下,百废待兴,为休养生息,也为笼络人心,对盐铁之利采取了颇为宽松的“包商制”。民间富商得以专其利,煮海为盐者坐拥巨资,富可敌国,田宅遍于郡县,车马塞于通途。然利归豪强,国用匮乏,边防日绌,遂有武帝变革之策。
所谓包商,便是由富豪之家,如临邛卓氏、南阳孔氏之流,向政府缴纳一笔“山泽税”,取得经营许可,便可“即山鼓铸,就海煮盐”。他们招募流民,役使工匠,在海边“煮海水为盐”,在山中“鼓铸煮盐”,利润丰厚,富可敌国。政府坐收其利,虽不直接经营,却也得了一笔稳定的财源。桑弘羊指尖划过簿册上的数字,这数字虽逐年增长,却远不及他心中所期望的帝国应得之利。他深知,这些盐商巨富,如同附在帝国肌体上的硕鼠,吞噬着本该充盈国库的膏腴。如今朝廷设盐官,置牢盆,收其器物,断其私铸,将煮盐之权收归官府,民户但采卤输官,由官府统制产销。
然而,这并非汉初盐政的全貌。桑弘羊的目光转向了地图上东南方的吴国故地。景帝年间的“七国之乱”,那冲天的烽火仿佛仍在眼前。其中,吴王刘濞之所以敢率先发难,凭恃的,便是“煮海水为盐,以故无赋,国用饶足”的雄厚实力。诸侯王自置盐官,自行煮盐,不仅垄断了一方盐利,充实了藩国的府库,更隐隐威胁着中央的权威。那是一段中央与地方就盐利展开激烈博弈的岁月,盐,在那时,已不仅仅是调味品,更是权力与财富的象征。直至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中央集权日臻完备,方才将盐铁之利彻底收归中央。
“大人,御史大夫那边遣人来问,关于盐铁官营的条陈,何时能呈上?”属吏的声音打断了桑弘羊的沉思。明日午时前必达。桑弘羊抬眼望向案头堆积如山的盐务奏报,目光沉静而坚定。他提笔蘸墨,在竹简上写下第一行字:“盐铁之利,关乎国本,不可假手豪民。”烛火摇曳,映着他清瘦的侧影,思绪再度沉入那场贯穿数十年的利权之争。他知道,明日呈上的不仅是一纸条陈,更是一柄削藩镇、充府库、固皇权的利剑。官营之策一旦推行,海内盐利将尽归天子,再无诸侯恃盐自重之患。
他深吸一口气,将思绪拉回现实:“快了。告诉御史大夫,不出三日,必有定案。”
桑弘羊心中清楚,他即将推动的,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变革。他要将盐利牢牢掌控在中央政府手中,效仿的,正是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那石破天惊的举措——收回豪强所占有的盐田,由政府自行组织煮盐、转运、销售,“完全不假商贾之手”。那是一个何等气魄的时代!卫青、霍去病北击匈奴,拓土千里,军费开支浩繁如天文数字。正是盐铁官营这一“寓税于价”的巧妙制度,为帝国的赫赫武功提供了坚实的经济基础。如今,边患未靖,国用依然拮据,盐利岂容豪强分润?他提笔蘸墨,于竹简上疾书:“盐者,国之重器,民之命脉。今私煮不禁,则豪强日盛,国库日虚。宜设盐官,置吏治之,募工煮盐,官收官运官销。”字字如刀,刻下中央集权的铁律。
武帝太初元年,大农令更名为大司农,其下专设两丞,一管盐政,一管铁政。帝国境内,凡产盐之地,如渤海之滨、河东盐池、巴蜀盐井,皆设均输盐铁官,由朝廷直接选派干练官吏前往主持。从盐田的开辟、盐工的征募,到食盐的熬煮、运输乃至最终的售卖,每一个环节都置于中央政府的严密掌控之下。这一盐铁专卖之制,自元狩四年始,直至平帝元始五年(公元5年),竟“推行了125年之久”,贯穿了西汉中后期的大部分岁月,如同一根主动脉,源源不断地为汉帝国输送着生命之血。
其间,虽有王莽新朝的短暂更迭,盐法略有调整,曾命县官售盐,却也未能完全禁绝民营,呈现出一种部分专卖、部分民营的复杂局面。但总体而言,盐之利,始终是历代统治者无法忽视的蛋糕。即便是到了东汉章帝时期,一旦遭遇军费开支浩大的困境,朝廷首先想到的,依然是“由官府煮盐,全部专卖”这一立竿见影的筹款之法。
只是,桑弘羊也明白,时移世易。光武中兴,定都洛阳,东汉初年,百废待兴,统治者采取了与民休息的政策。盐政也随之发生了显着变化。光武帝刘秀下令,凡郡县产盐多者,均设盐官,但其职责已不复西汉的全面垄断经营,而主要是“主持盐税”。盐官的地位,也与县令(长)等同。这意味着,东汉的盐务,已“改由地方政府统理,而再由中央向地方征税”。概括而言,“西汉由中央直接管盐政,以专卖为主;东汉由地方政府分别管盐,以征税为主”。这其间的反复与调整,无不折射出帝国财政的松紧、中央与地方权力的消长,以及统治者在国计与民生之间寻求的微妙平衡。
桑弘羊放下手中的簿册,踱步至墙边悬挂的《盐铁产地舆图》前。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帝国境内的主要产盐区,其种类之丰富,远超常人想象。有海滨之咸,有池盐之白,有井盐之甘,更有岩盐深藏于巴蜀群山之中。他凝视着巴蜀井盐的标记,不禁想起昔日赵国掘井得卤、深达百余丈的壮举。那一眼深井,曾以竹为筒,引地下咸泉上涌,火灶昼夜不息,熬煮出雪白晶莹的井盐,其利甚厚。彼时民户自营,官府征税而已,未尝夺其利也。
最主要的,自然是“海盐”。帝国漫长的海岸线,从辽东到岭南,皆是煮海为盐的绝佳场所。“煮海水为盐者”,遍布黄渤、东南沿海,产量巨大,为“盐产量言,当以海盐为大宗”。他仿佛看到了那些海滨盐场,无数“牢盆”(一种大型铁制煮盐工具)排列有序,灶火熊熊,海水在锅中翻滚、蒸发,最终结晶为雪白的盐粒。
除了海盐,内陆亦有佳品。“取池水为盐者”,以河东郡的盐池最为着名。《说文解字》便明确记载“河东有盐池”。那是一片天然形成的巨大盐泽,无需煎煮,只需借助日光和风力,水分蒸发后便可获得结晶的食盐,人称“印成盐”,质地纯净,味美价廉,是中原地区重要的食盐供给地。至于井盐,则以蜀郡临邛所产者为上。临邛井盐,深汲地下,以火熬煮,其色洁白如雪,其味醇厚回甘,世人谓之“蜀雪”。
再往西南,巴蜀之地,则盛行“煮火井(盐井)为盐者”。宣帝时,曾“穿盐井数十所”,可见当时井盐开采已具相当规模。桑弘羊想起出使西南时的见闻,那里的盐工们深入地下,开凿盐井,汲取含盐的卤水,再用柴薪甚至天然气(虽为数不多,却已是惊人的创举)熬煮成盐。《太平御览》中引述的“穿盐井数十所”,便是对这一景象的生动写照。
更有甚者,在偏远的汶山郡,还有“煮咸石为盐者”。“汶山有咸石,先以水渍,既而煎之”,这种从含盐岩石中提取盐分的方法,虽非主流,却也展现了古人在制盐技术上的探索与智慧。即便如此,桑弘羊深知,盐利之重,不在产而在控。谁能掌握盐的流通与分配,谁便扼住了天下民生的咽喉。他转身取出一卷竹简,上书《盐铁论》残篇,其上墨迹斑驳,却仍可辨出“大夫曰:‘盐铁之利,足以富国而不必取于民也。
因产地各异,汉代所产的盐,其色泽与素质也各具特色,饶有趣味。史书记载:“河东有印成盐,西方有石子盐,皆生于水。北湖中有青盐,五原有紫盐。”这五彩斑斓的盐,不仅仅是调味品,更像是大自然馈赠的瑰宝,映射出广袤帝国各地不同的风土人情。青盐晶莹如玉,紫盐色泽瑰丽,石子盐则坚结如矿,各具形态,皆为天地化育之精。
桑弘羊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图上标注的“牢盆”二字上。这是汉代熬盐最主要的工具,一种厚重的铁制大盆。他仿佛能看到盐工们赤膊上阵,在蒸腾的水汽中,用长勺搅动着铁盆中翻滚的卤水。多数情况下,他们使用木柴作为燃料,熊熊烈火炙烤着牢盆,也炙烤着盐工们黝黑的脊梁。虽然偶有传闻说,在巴蜀某些盐井地区,已有匠人尝试用天然气(火井)来烧煮卤水,效率更高,也更洁净,但那终究是凤毛麟角,“恐亦为数不多”。绝大多数盐工,依然依赖着山林中的木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熬煮着维系帝国运转、也牵动着千家万户餐桌的白色晶体。
“大人,条陈的初稿拟定好了。”属吏将一卷竹简恭敬地呈了上来。桑弘羊展开竹简,目光扫过一行行工整的隶书,其中详列各郡盐井数目、牢盆之规模及火井可用者十余处。他凝视着“火井”二字,若有所思。火井虽少,然其势不可小觑,若能广而用之,必可省薪柴之耗,减人力之劳,且可速成盐,利在百世。然利之所在,必生争夺。
桑弘羊接过竹简,目光坚定。他知道,围绕着这小小的盐粒,朝堂之上的辩论必将激烈异常,那些习惯于从盐利中牟取暴利的豪族与官僚,定会群起而攻之。但他更清楚,盐铁之利,乃是国之大本,唯有将其牢牢掌握在中央手中,大汉帝国才能重现武帝时代的辉煌,才能在风云变幻的时局中,屹立不倒。
窗外的阳光渐渐明亮起来,照亮了桑弘羊眼中的抱负与决心。两汉盐政的风云变幻,制盐业的千年传承,似乎都凝聚在了他即将呈上去的这份条陈之中。盐,这看似平凡的白色晶体,注定要在大汉帝国的历史长河中,继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搅动着权力、财富与民生的无尽波澜。